那眼神里的恳求让邢封心中一滞,他试探着问:
“你不记得我了?”
果然如他所料,林越卿露出一脸茫然来,轻轻摇了摇头。
万花谷一面之缘,邢封便再也未能忘记这个万花,可细想起来,林越卿一次也未曾问过他姓甚名谁,甚至没能记住他的脸。无论是那漫天烟火的七夕之夜或是当下,林越卿心中所思口中所述都只有那个天策而已。尽管那天策根本就未将他放在心上。
邢封胸中一阵憋闷,他说不清那情绪来自何处,只是赌气般闭口不语,眼睛愣愣盯着林越卿,直盯得万花一阵局促。
“你是谁?你是不是大营的人?”
林越卿的声音有一瞬似乎很遥远,那感觉有些奇妙。
若这万花也能记住他的名字,就像他记住了他的一样,这感觉会不会消失?邢封想。师父常说道会度化有缘人,林越卿是他下山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在意的人,那便一定是有缘的。
邢封上前一步将林越卿的手紧紧攥住,一字一顿道:
“我的名字是邢封,我带你去大营找你师叔。”
李羽满心烦躁地往大营方向走,一里之遥并不算远,可他却在半路慢了下来。他听见一阵悠扬笛声。
那笛声似是自江边传来,忽高忽低婉转流淌,带着浓浓异域风情,煞是好听。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这里距浩气大营不过咫尺,哪里来的吹奏之人?李羽按耐不住心中好奇,轻手轻脚往笛声方向寻去。
正是入秋时节,风中热气渐渐淡了,满地都是飘落的秋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李羽紧张地攥了攥长枪,生怕自己暴露了行踪,然而那吹奏之人似乎并不急着逃走。李羽远远看见江边乱石之间斜斜坐着个人,阳光晃眼,他看不清那人样貌,只觉其人身形瘦小,一身鲜红苗服格外显眼,周身繁杂银饰在秋风中合着乐曲叮当脆响,只一眼便觉赏心悦目,十分好看。
他恍惚间又往前凑近两步,那笛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娇俏笑声。李羽心中大骇,下意识要跑,那人却身形极快,眨眼的功夫便如鬼魅般闪到他面前。这变化大大出乎李羽意料,惊得几乎失声惨叫,却在看清那张脸之后连声音都没能发出。
第四章
这世上竟有人美得如此嚣张,无半分遮掩,无一丝扭捏,却勾魂摄魄,辛烈又肆无忌惮。然而他那身苗服上特有的锦带李羽认得。那代表他来自恶人谷。
五毒看上去相当年轻,眼底有一抹无法忽视的狡黠,恰好与他妖冶不可方物的绝美容貌相得益彰,他歪着头对李羽露出个似有若无的笑容来,眼神里却没有半点疑问和好奇,只带着些许玩味,或许还有揶揄。
李羽下意识想问他是谁,可话到嘴边却转而问了句:
“你长得真好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这是他惯常的手段,尤其是遇见美人的时候,对方是谁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何况眼前这少年如此风华绝代,就算是恶人谷的又如何?反正他也不在乎。
五毒眨眨眼,斜斜往身后的石头上一靠,似笑非笑答道:
“没什么,就好奇,看看对手们在干什么。”
他每个动作都带动周身银饰哗哗作响,听上去像是微妙的低吟。李羽眯起眼来仔细盯着他看,咧嘴一笑:
“对手?你真是恶人谷的?”
五毒咯咯笑起来,原地轻盈一转,衣袂飞舞如同彩蝶,举手投足无不令人沉迷。他足尖点地微微倾身,贴近李羽道:
“是啊,看不就知道了?”
他身上有股奇异暗香,直叫李羽一阵心猿意马,情不自禁伸手去捉他飘飞的衣带,却捞了个空。五毒不露痕迹躲开李羽的手,人也往后退了半尺,距离不远不近仍笑眯眯望着他。
李羽手还举在半空,却也不急着收回,嘿嘿笑道:
“你胆子还真大,一个人来不怕被擒么?”
五毒闻言咯咯笑起来,满身银饰如万蜂齐鸣发出激烈声响,那响声中隐隐夹带些杂音,可听不出来是什么。那五毒双眸亮晶晶的,只消对视一眼,便叫人根本无暇思考。他道:
“擒我做什么?我可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
李羽一愣,这般年轻却是他未曾料到的。十五岁的孩子会有这种眼神?喃喃回了一句:
“看上去倒不像。”
五毒却骤然收敛笑声向前迈了一步,唇角勾勒出一抹危险弧线:
“你看上去也不像个天策。”
这句话让李羽心中一紧。他虽然是天策的兵,却根本算不上功勋忠烈之后。战乱后时局动荡,亟待扩充兵力,天策府便不得以放开了基准,他不过听闻当兵的有许多好处,只是随着来入伍混口饭吃,哪里想过练兵如此艰苦。更不要说当初他臆想着当兵的威武神气受人尊崇,现在看来也无甚指望。他不是没想过跑,然而军纪森严,他怕被发现了要挨军棍,因此与其说他是个天策,倒不如说他是骑虎难下。
可心里想想没什么,被人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羽面色略带尴尬躲闪五毒的视线,随口道:
“你叫什么?”
五毒顿了顿,若有所思盯着李羽,唇瓣轻启:
“雀奈。”
听起来不像是全名,不过李羽并不在意。雀奈的眼神让他全身不自在,仿佛能洞穿一切。他视线停在雀奈腰间,发现那里若隐若现有个十分精巧别致的银挂件,与周围其他银饰略有不同,看上去像是什么动物……
李羽盯着那个银饰问:
“那是什么?”
雀奈轻轻将那银饰托入掌中微微抬起,李羽方才看清了,那是一只格外小巧华美的雀鸟儿,周身镂空羽纹让整个雀身晶莹剔透,微微鼓起的双翼姿势凌厉,恍惚间竟似能振翅凌空一般。
美得无法形容。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雀奈晃了晃那只银雀挂饰,轻笑一声回道:
“我的身份。”
浩气大营没人不知道这银饰意味着什么,却鲜少有人亲眼见过这充满不祥的物件。李羽着迷地盯着那雀儿看,冰冷的银饰像有生命般蛊惑人心。雀奈却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他拢了拢额前碎发,双臂环胸看着李羽,眸中闪过一抹促狭:
“你这人倒有趣得紧,浩气大营怕是装不下你吧。什么时候走投无路了,我倒是能考虑收留你。”
李羽抬眼看看这只有十五岁的五毒少年,故意扯着嘴角笑笑,歪头道:
“你收留我?”
雀奈扬了扬下巴,绝美面孔上写满了傲慢和轻蔑,却美得愈发惊人。他的声音在李羽听来如同天籁,又如同毒药般的带着甜腻诱惑:
“怎么,恶人谷的银雀使还收留不了一个丧家之犬?”
银雀使。李羽在心中y-in沉地笑,他能遇到这种人物的机会,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了。
这就是天意!
第五章
邢封领着林越卿回了浩气大营,径直将他带进了帅帐,却未料不过半个时辰帅帐里多了好些人。
凌霄仍旧端坐帅位,神色似乎愈发尴尬,他身侧站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看装束也是万花弟子。那万花视线始终放在时初身上,一向沉敛的时初竟显得有些窘迫。而此刻正站在时初面前的另一人略显无措,也是个天策,看上去比凌霄年轻许多。
邢封有些讶异地看着师父不同以往的神情,好奇地看了看这个年轻军爷。那天策相貌十分英俊,人高马大带着股凛然正气,此刻正犹犹豫豫伸着手要去接长枪枭皇,他身后不远则站着个清秀的年轻万花,这时也不知有意无意轻咳了一声,天策立刻烫着了似的收回了手,气氛顿时更加微妙起来。
邢封一只手还牵着林越卿,一头闯进帅帐却正赶上这等场面,着实不合时宜,可这会儿再退出去也来不及了。所有人都扭头看他,却都未出声,到底是时初低低斥了句:
“怎的如此唐突,还不退下。”
邢封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尴尬地直冒汗,赶紧松开了林越卿,低头道:
“我……我遇见个万花弟子要找他师叔,想凌将军定然能帮他……才……”
一屋子人这才将视线放在林越卿身上,林越卿却只盯着凌霄身侧那面容冷峻的万花,一副欲泣模样,极尽委屈唤了一声:
“月师叔……”
军医月冷西,在看清林越卿之后神情顿时缓和不少,少有的露出一丝笑意来,挑眉应道:
“越卿?何时来的?你师父呢?”
林越卿是月冷西同门师兄的徒弟,回谷时常能遇见,这孩子天生安静腼腆但聪慧过人,话虽不多却与月冷西十分投缘。只是他年纪尚轻,按理说不会独自出谷。
林越卿微微欠身施礼道:
“师父并未与我一同出谷,但有书信交予月师叔。”
言罢由怀中掏出一页纸来,递给了那年轻万花转交。月冷西浏览一遍顺手递给凌霄,眉头微蹙道: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师父的意思?”
林越卿咬咬下唇,垂首道:
“月师叔,我要做军医。我要在浩气大营做军医。”
凌霄看着信清了清嗓子,却像并不急着继续谈论此事,抬头对时初道:
“时初道长,关于你要将枭皇赠予李歌乐的事,我看还是不急,毕竟这是你能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况且歌乐对前因后果并不知情,未免过于轻视逝者,不如暂留几日,过往之事也不是只言片语能说得通透,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