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不觉慕容复已是长眉成结,无声叹喡。
众人面面相觑,但看他神情落寞,眉头深锁的出神样子,却都不敢来问。半晌,阿碧上前轻轻问道:“公子爷,潮水过了,阿是陪公子回去用饭赏月么?”
慕容复方回过神来,说道,“潮这便过了么?”
阿碧抿嘴儿笑道:“可不,那看潮的都逐回头潮去,都已散了哉。”
慕容复往楼下看时,果然方才人山人海渐渐的散去,看日色已昏,将过未时了,淡淡失笑道:“我却误了。这便回去罢。” 因吩咐众人启程回家不提。
晚饭摆在别院齐思轩上。此处衔山环水,柳浪如波,最宜步阶赏月。何况慕容复在外奔波多时,今年竟能在家中过节,阖府上下不由都是喜气盈盈,酒宴丰盛自不比往常。而阿碧素来知晓慕容复那一道不喜荤腥的古怪脾气,更是着意用心,使出千伶百俐的手段,亲自烹调蜜汁捶藕、翡翠烧麦、罗汉斋、文思豆腐羹、贵盏鱼米等,均是他平日爱吃的菜肴一一奉上。
众家臣与慕容复引觞对饮,讲谈些江湖中的新闻大事,不免提到西域聪辩先生苏星河尊师命摆下珍珑棋局,大会天下英雄之事。公冶乾因说及少林寺的虚竹小和尚,误打误撞破了棋局,继承了逍遥派掌门之位;并为慕容复未能参与此事,错失掌握逍遥派的机会而大叹可惜。邓百川分析道,逍遥派背靠天山,又深入兴庆府腹地,若能获此雄力,盘根于彼,况先主慕容博主事数十年间与西夏国曾建深厚渊源,于国事大有可图。
慕容复淡笑道:“逍遥派灵鹫宫之属不过是旁门左道、乌合之众;于分疆裂土建基立业之大事无所裨益。门下虽有一点过人武功,也不过是呈匹夫之勇,未足挂齿。至于那太妃李秋水,乃是宫中区区一失势孀妇,若论权势显赫,远不能与手握重兵把持朝局的都罗尾氏等相提并论。纵彼时我不是身在辽国,亦无意c-h-a手这样的江湖琐事。”
他顿了一顿,举杯一饮而尽,立起身来徐徐地道:“今观西夏之势,梁后专宠,国主李谅祚已立其子秉常为储君,梁氏依仗后宫,其势渐成。舅氏乙埋等人,鼠目寸光且贪婪好色,乱国之兆已伏。我大燕要图雄霸之业,从中用计必有斩获,此乃天赐之机。惟是李谅诈刚毅强断,皇威赫赫,他在一日,气候未成。”
邓百川等人久随慕容博,满心的蓄兵起事改朝换代之念,对于这位少主执意仿效张仪使合纵之术,心中其实颇不以为然。只是碍着身份不好相驳,只好默默不语。慕容复又何尝不知他们x_ing情脾气?自晓得改弦换辙一事难以猝为,一席话毕,只低头吃酒,也不再放怀抒言。
正在冷场间,四座无言。公冶乾忽打叠精神笑道:“对坐吃酒终是枯燥无味,属下欲舞一番剑以资酒兴,公子爷意下如何?”
他是存心出面打破这个闷葫芦,慕容复如何不晓他的心思?遂向公冶乾拱一拱手,微笑道:“如此甚好,有劳二哥。”
公冶乾向他微微一躬,口中说道:“属下献丑了。”长袖一卷引刃出鞘,明晃晃宛如一痕秋水,正是宝剑含光,自起舞剑作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幽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 ”
此诗本曹cao横朔所赋,自比周公,歌以咏志,格调激昂凝厚,正应在斯情斯景。奈何慕容复耳内听得“月朗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脑中立时想到北行辽国失利,分明是算无遗策,却偏生徒劳无功;饶是他深沉内敛,胸中一口抑郁难平之气,竟乘着酒气直直的撞上来,唇边一丝惯常的微笑似也冻住了。
待公冶乾舞罢,众人齐声喝彩,一同举杯,将方才的僵局轻轻掩过了。
慕容复耐着x_ing子又吃了几杯,只推说不胜酒力,吩咐众人散了。
这里慕容复独自出得水榭,深吸了口气,忽觉清风徐来,花香细细。秋虫低喃之声不绝于耳,越觉清幽。水岸边一株诺大琼花,绿云婆娑亭亭如盖,正当此秋令之期,绽出一树素云般的花朵,花月相映,暗香浮动。
慕容复虽生长于江南山温水软之地,却自少便为复国大计日日奔波,空自幼学琼林满腹锦绣,却无半分风花雪月的肚肠。此时眼前琼瑶满树雪压枝柯,并无什么吟诗摘句的闲情。这山水诗画般景致看在眼里,并未记在心上,只顺着回廊慢慢踱去。
参合庄筑于太湖烟波深处,四周浩浩淼淼一片大水。此时天水一色,云流雾散岚气不生,沧沧然,溟溟然。慕容复背负着双手,举头观月。但见一轮皎洁玲珑的满月从东方湖天相接处静静托出,上是万里青天如湛,下是水面浮光掠影,朗朗清辉,映照得花木葳蕤,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恍如广寒宫阙。秋风款款,扑人襟袖,人似要化在这乾坤水月之间,宁不知此夕何夕。一时便止不住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撒手尘寰的父母,想到家族血脉交在自己肩上的重担,不觉立在水边默默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忽见湖面上浮泛起点点亮光。这光芒橘黄晕染,跳跃温暖,不似月华冷清,随着水流远远近近的漂浮着,渐次接成一条倒挂的银河,与天际高悬的星月争辉。
慕容复定睛看时,原来是无数小小的纸船,各承着一枝点燃了的蜡烛,在水上漂流。而这些个小灯船,却是从上游水流之处被人放下的。
慕容复大奇,扬声道:“是谁在这里?”
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片刻间自琼花树后转出个韶华女郎来,身着月白绫罗衫子,下系葱绿长裙,云鬟上斜簪一枝素馨,手上提了一只竹篮,不是阿碧却是哪个?
阿碧不意在这里撞见慕容复,脸上便有些羞涩之意,忙上前施礼。
慕容复一眼瞥见她手中的篮子,尚有许多折好的纸船,因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回公子爷,这个是放八月节格水灯。”阿碧偷偷抬眼望向慕容复,见他并无愠怒不喜之色,悄拍心口,这方觉安下心来。
慕容复从不在这些节仪风俗上头下心思,竟从未听说过“八月节水灯”是何来历,只道是和上元节的闹花灯,清明的寒食,盂兰节的水陆道场一般,伸手从篮子中取出一只小船细看,做工甚是精致,中间已经安好一截蜡烛,便微笑说道:“我倒不晓得有这一节。这有什么讲究么?”
阿碧听他这样问,不禁脸上又是一红。这中秋节放水灯,原来并不是什么节仪,却是江南的姑娘们新兴的一个游戏。在八月节这一夜,在月下放水灯,向月神祈祷,祈求远行的良人回到自己身边。阿碧从五岁上到参合庄侍奉慕容复,朝夕共处,心里眼里就只有这么一位焕然如凤的公子爷。小女儿芳心可可,一缕情丝早牢牢缚在他身上。慕容复数年来为国事辗转奔忙,欲一见尚且不可得,更莫说回家了。去年中秋节,便是在前往辽国的途中。阿碧许下心愿,今年竟果然愿望成真。因此,酒宴散了,她避开众人,到这下水处放灯还愿。
这一刻,见慕容复温然含笑地望着自己,目光中一片询问之意。这一番来龙去脉,她又如何肯向慕容复说出。只是含羞低头,期期艾艾地说道这放水灯乃是寄托思念牵挂之意。
阿碧原出身官宦之家,因缘际会被慕容夫人收留,十数年来恩养在燕子坞中,不与外人交接。她所牵系者是谁,虽不言明,听者当知。她自忖不过是一个伺候公子爷抚琴吹箫的小丫头,与王语嫣大不相同,倒不是存了甚么非分之想。只要公子爷能时常让她见着,让她留在身边尽心尽意的伺候着,她便心满意足了。象眼前这般,能与他在这繁花明月之间站上片刻,已是梦中之梦了。因大着胆子,轻声问了一句平日绝不敢出口的话:“公子爷,侬可是在思念谁个么?”
慕容复却哪有心思深究这许多。他只听这思念二字,旁的话便再没有听进去。望着满湖水灯,沉浮若梦,月轮高悬,光刃如刀,心头如浪潮般翻滚着这二字,想起的不是过世的父母,不是娇滴滴的表妹,竟是与自己并肩沙场冲锋杀敌,连辔策马轰酒同眠,自己费尽心力要陷害策反的那一条卤莽汉子!
一阵风来,透衣生寒,慕容复霎时从太虚幻境中一惊而醒,背上沁得冷汗一片——我这是怎么了?我想的却是什么!?
正是: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