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相会有多少亏欠?
夜已落幕,连接城市脉络的灯光又重新亮起,好像之前的动荡从未没有在这座城中发生过。卫庄靠在一辆越野车上,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盘旋上升,他盯着手中的屏幕,在沉默许久后按下了手机的锁屏键,金边镜片上蓝色的反光也随之消失。
他打开车门,坐回了驾驶室,他手中的烟头还未熄灭,烟雾瞬间充盈了整个车子。
盖聂坐在卫庄一边,灵活的手指翻过一张张平板上的文件。他的胸口打着精致的银灰丝缎领带,以及穿着他一如往日平整的黑西装。在他们身后,一个孩子盖着一条薄羊绒毯,抱着一份油水半透的烤j-i打包盒睡着了。
过了没多久,盖聂停下手中的活,转头对卫庄说道:“车里不要吸烟。”
车后座的孩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卫庄抖烟灰的手一僵,最后,他还是降下车窗将整个烟头丢了出去。
盖聂看着心情有些杂乱的对方,“听说赤练小姐三天前s_h_è 杀了姚贾?”
“是。”卫庄捻着眉心。“姚贾是这届最可能获选的市议员,崩了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这女人的个x_ing和她做事经常不过脑子的哥哥简直一个样,有时候我真想感叹,血缘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姚贾当年是嬴政瓦解韩氏的主力,赤练小姐这样做也情有可原。”盖聂说道。“你受韩非之托一直照顾她,现在你的责任应该完成了。”
盖聂凝视着卫庄的侧脸,“还有,姚贾也是灭韩的元凶,他死了,你心里大概会好受一些。”
“灭韩的主谋从来不是姚贾。”卫庄否定对方的话。“他只是受利益驱使的小人,如果韩氏强大,他也会对秦氏做同样的事情。韩氏之所以被灭,只是因为它太弱小。”
“你以前不是这样想的。“盖聂对他说。
“聪明人的观点会审时度势地调整。不然我也不会这样平静地坐在你面前,而不是一枪打穿你的脑袋。”卫庄说道。“大概是我看到,现在嬴政病重、扶苏已死,秦氏和当年的韩氏一样走向灭亡,所以才会这样想。腐朽的东西必然要被扫进垃圾桶,无论其中的人怎样拼命挽回。”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一边西装笔挺的盖聂:
“这位新晋的市议员先生,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和张良,现在极力帮忙竞选的市长候选人——以前是个地痞无赖吧,帮别人洗/钱的套头公司小头目,刘邦。”
“刘邦先生并不是你想得那样。”盖聂回应道。“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在基层太埋没他了。”
“哦,就像我早上看到张良在电视上胡诌,说刘邦是某个著名联盟学校的金融学硕士,家世清白生活节俭,有五年良好的从政经历——说得我差点信了。”卫庄笑道。“政客的本x_ing不过如此,哪还有好坏之分。”
“张良。”盖聂重复了这个名字。“他是团队里最早选择刘邦先生的人,我觉得他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
张良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一直抬着头,目光在前未有一丝偏移。走廊拐角的蒙眼女神像正对着他,女神右手的长剑直指天空,衡量正义的天平稳稳地持在她的左手中。张良淡淡地看了雕塑一眼,继续往前走,最后,他推开了一扇门。
刺目的光线瞬间侵入了眼球,迅速充盈视野的,还有旁听席上坐满的人。
张良侧过头,与被告席上的一人目光相对。
然后他平静地接受对方带着挑衅的眼神,稳步走上前,在律师位上就座。
“那你呢?”卫庄的笑意加深。
盖聂开口:“我与刘邦做了笔公平的交易。”
卫庄打了一个响指,“五年市长,如果只凭本事没有人脉背景、没有世袭政坛家族的认可,很难在一滩浑水的政界混得下去。”他观察着盖聂脸上细微的变化。“刘邦要的,是在上层的一个关系人——尤其在军方,这个位子,没有人比一个前陆军上校的养子兼学生更合适了。”
盖聂不言语,卫庄又说道:“不过我倒是好奇……为什么你这种一向无所谓的人要去高层,之前你游离在燕丹和嬴政之间,也没要过他们一分好处。”
“我只是坚守我的原则。”盖聂垂下眼。“和我的理想。”
“为了拯救所有人?没想到你还在坚持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啊。”卫庄笑道。“所以,你不惜加入秦氏,结束黑帮火并,又伙同墨氏,给制止秦氏杀戮行为的人一条生路?你这个人向来只为了别人,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也没有考虑过我。我真的很厌恶你这点。”
“小庄,我和你不一样。”
盖聂睁开眼,眼前又似乎有漫天的沙尘混杂着弹头掠过、裹头巾的妇女抱着面黄肌瘦的儿童在暗处哭泣、失去家园的男人将罪恶之手伸向弱小的人。
“我的经历注定我要这么做。”
“哦。”卫庄微皱眉。“那颜路呢?”
盖聂平静地看着卫庄。
“你是在拯救他?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害他。”卫庄又说道。
“好吧,如果你出于保护对方隐私不告诉我,我能理解。”过了许久,卫庄打算作罢。
“你应该听到了。”盖聂最终开口。“我那天说过,颜路是像钢筋一样坚韧的人,却在碰到张良后折断了。”
“颜先生是像钢筋一样坚韧的人,却在碰到你后折断了。”
盖聂站在浑身是血的张良面前,对他说道。
张良涣散的眼神闪过一丝冷厉,“……你什么意思?”
“颜先生出卖灵魂和r_ou_/体,为了秦氏做了许多事情,毁灭了那么多的家庭和生命,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从来没有对他的生活产生过一丝绝望,只为了让他被嬴政扣押的母亲活下去——但他在遇到你之后,他不惜将他曾经珍视的东西、连同维持他生命的希望和感情,一同毁灭。”
张良的瞳孔在慢慢缩小,扯开编织谎言的黑布,真相却如此残酷。
“但他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颜夫人在被嬴政送入医院的半年后,就已经在病房中上吊自杀了。”
张良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站在他面前的盖聂,他睁大的眼睛中布满了血丝,但一片迷茫混沌中又强行注入了新的光点,“你是说,我师兄做了这么多……为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目标?!”
盖聂没有回答,近乎默认了这个事实。
“我明白了……”张良慢慢站起身,他已经有了新的维持他活下去的信念。“为了他不会再次崩溃,我会竭尽我的一生,让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盖聂睁开眼,在他视野前的卫庄慢慢清晰起来。
“我第一次碰到颜先生时,是在一家有名的供官僚消遣的酒店,我收到消息,要去这个酒店接送他回去。秦氏要与一个高层议员签署南部港湾的石油合同,这个合同关乎秦氏八成的股份,所以当这名议员点名要让颜先生出面时,李斯很快同意了。”
“但是我等待的时间超过预定时间两小时,我认为其中有问题,所以上去踹开了门。”盖聂微微垂下眼。 “……然后我看到颜先生躺在床上。”
卫庄神色未变,开口问道: “这件事你对张良说过吗?”
“没有。”盖聂回答道。“不过我认为以他的能力,张良现在已经知道了。”
第30章 三十
法官的银锤沉沉落下,一纸宣判落定。
张良站起身,礼貌x_ing地目送法官离开,但他至始至终眼神都是冰冷的。
等到或喜或悲或惊讶的人群散去,他终于看到那个曾经轻描淡写扼杀他人x_ing命、现在被两个警/察牢牢钳住一丝不能动弹的人。
“哟。”胡亥咧开嘴。“这不是张大律师吗,怎么有空留下来看我。”
张良走上前,礼貌地向他身后两位警/察示好,然后依旧微笑着看向他:
“不好意思,我在庭上看见你向我问好,我那时没时间回应,现在我特地来补这份失礼。”
胡亥冷笑一声,“没想到张律师心情这么好,我怎么从中听到一分失落啊——不好意思啊,我是未成年人,即使我爸现在病重,秦氏墙倒众人推,你也不能像你想的那样,为你的情人报仇给我一颗枪子吧,怪可惜的。”
“胡亥先生这话说错了。”张良依旧微笑道。“既然法律这样规定,我们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公民就应该遵守,我是律师,更不应该徇私枉法。”
张良走上前,在胡亥耳边说道:“但是现在的我,心情非常开心。因为我马上会让你亲眼看到,我剥夺你活下去的所有信念,让你失去活人的尊严,让你在一间只有你的黑牢房里关到老死,重要的是……我会让你感受到活着比死更痛苦。”
张良后退一步,微笑着直视面容有些扭曲的胡亥。
“就像你们曾经对我师兄做的那样。”
“我本想……给颜路安排一个不可能完成在最后又必须灭口的任务,最后用假尸体掉包后把真相告诉他,让他离开秦氏。”盖聂说道。“但你现在也知道了,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