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往生咒保住他一点神识,才让他在那场涅槃大火里安然熬过。
“弦首所托,理所应当。”
往生咒刻在他的手臂上,道人将借来的佛力压制进了字符里,和那时许多的阵法旁系混杂交错,算是他两度逆转生死的关键。可利弊相连,涅槃之后,这咒语仍旧存在于他的身体,让史艳文的功体也不能如以往用之随意。
佛者此来,也是受了道人之拖,将史艳文身上最后的桎梏去除。
又几时。
但闻佛者轻喃梵呗,咒语顺着手臂流出体外,金色佛言于夜空中消散。最后一个字符离体的刹那,史艳文长吐浊气,忽觉得耳聪目明了许多,连着周身气运的感应都变强了。
难怪,他练习纯阳掌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顺手,那日在石天十萃若非梵天及时,他恐怕就会被那只恶鬼偷袭重伤了。
“多谢前辈。”史艳文道。
佛剑分说点点头,看向他身后,史艳文微微敛眸,再度站起身,“时辰已晚,晚辈就不打扰几位前辈了。”
剑子仙迹却对他身后笑道,“故人重逢,素贤人就不出来看看我们吗?”
“……”史艳文望天。
屈世途在书楼里记录的东西果然不假,他不该有所怀疑的。
这厢前辈发话,后辈自然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解锋镝从暗处出来,史艳文神色立马归于平淡,不冷不热的样子,比之方才,全身上下都透漏着距离。疏楼龙宿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剑子仙迹,佛剑分说则是默默一叹,十分默契地想到了剑子仙迹的某句如雷贯耳的口头禅,似乎连他那三分得意的语气都开始在耳边回荡了。
——剑子仙迹就是让你料不着。
“有生之莲解锋镝,见过诸位前辈。”
这么乖巧?史艳文不着痕迹地往后瞄了一眼,蓝衣书生脸上带笑,看起来很讨喜。让史艳文忍不住又想起了齐天变早上说的话,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怪异,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化身成安静无害的局外人。
解锋镝却慢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折扇打开的声音让史艳文心里一震,他想往旁边挪一步,还没来得及,解锋镝就已经先开了口。
“出来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史艳文想着毕竟有前辈在前面坐着,也不好给解锋镝摆脸色看,眼皮一抬,还是保持着儒雅斯文,语气平和,“你不是睡了吗?”
“烛火未熄。”
“原来如此,”史艳文忧心忡忡,“艳文今日今时才知,原来素还真是喜欢点着蜡烛睡觉的,莫非……”
解锋镝看着他,直觉“莫非”二字后面恐怕不是什么好话,微微一笑,抢过话头,“一个人睡觉,寂寞么。”
史艳文嘴角一抽。
“有艳文在就不会了。”
“……”史艳文看了一眼自己的拳头,“这儒风小镇上有座楼,叫怡香院,有许多女子……”
折扇啪的一声合上,解锋镝惊讶地看着他,“你去过?”
史艳文比他还惊讶,“我为什么不能去?”
剑子仙迹看看同被忽视的两位好友,颇感兴趣地转头问疏楼龙宿,“怡香院是什么地方?”
疏楼龙宿轻笑道,“儒门产业,专在晚上开场的戏馆,侍者多为女子,可与来客喝酒品茶,共赏粉墨、寻香弄雅。”
史艳文忽然反应了过来,脸色有些发红,“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答得十分顺口,“戏馆啊。”
“……”史艳文盯着他,许久,对亭子里看好戏的几人行了个不算仓促的礼,快步转身下了楼,险些和上楼的侍女撞在一起。
解锋镝拿着扇子遮住下巴,对几位先天笑了笑,“前辈,解某……”
“我们知晓,”剑子仙迹笑地眼睛眯了起来,“吃醋么。”
气氛一静,解锋镝尴尬地收了扇子,看了看有些焦急的侍女,“天已不早,解某明日还要赶路,就不打扰几位前辈了,若有仓促冒犯之处,来日必登门谢罪,请。”
几人点头以应,解锋镝绕过侍女,快速消失在楼梯口。
疏楼龙宿看了看远处的侍女,问,“怎样了?”
侍女叹了口气,“主人,那人非要离开,好几个人拦着都没用,东西都被打翻了。”
“什么人?”剑子仙迹问。
“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刚好砸坏了疏楼西风的厨房。”
“哇哇哇,”剑子仙迹微愣,与佛剑分说对视一眼,“那不是得赔得倾家荡产?”
“哪有那么轻易,”疏楼龙宿扫了他一眼,往后躺去,轻摇圆扇,“自然是要他以身抵债,可惜不服管教,无奈啊。”
剑子仙迹好奇,“那人来自何处?”
“不知。”
“不知?凭你儒门天下的势力,竟然没有查到?”
“耶,剑子啊,这世上有很多人,是没有来历的啊,比如……方才的史艳文。”
剑子仙迹拿起茶杯轻笑,“那他叫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是个很怪的名字,”侍女抢在疏楼龙宿之前回了他,言语中颇为愤懑,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叫什么戮世摩罗,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一身魔气,嘴里三分糖七分毒,叫人恨不得将他嘴巴都缝起来!”
第48章 浮雪 四十八
隔世欢,隔世幻。
梨园美子,善调侃,好歌舞。
谁知久别,技艺生疏,别样滋味。
从儒风小镇出发,离中原就不远了,行至四五天,到了一处山瀑高宅,风景秀丽,可俯瞰十方,端的是万中挑一的好景致,名曰天月勾峰。
叶小钗回不动城,齐天变则去寻屈世途通报平安,便只有史艳文与解锋镝在此。
另有他事。
解锋镝要去赴一个约,见不少人,想带着史艳文一起。
这个约也与那名异人有关。
夸幻之父之生平善敛奇珍异宝,聚之甚广,数不胜数,藏于一城,成“山海奇观”。当初夸幻之父将八令之古原玉枢令赠予八人,于多年后的今日,以山海奇观为奖励,持令者可参与一场夺宝的游戏,只要能赢得这场游戏,这山海奇观中的东西尽数归他。
夸幻之父将其称之为——古原争霸,而他选择主持这场旷世穷武的人,名曰湛卢无方圆公子。各方风起云涌,能人杰出,圆公子受意,又以孤掌难鸣难绝众口,邀请解锋镝担任监督,以昭公信。时间,就在两天后。
瀑布离悬崖只有两三米远,史艳文站在崖边,那股浓郁的水汽就扑面而来。他伸手接住石头上撞出的水花,水珠在倾斜的手心上一滚,又落向了崖下,“用武林来做游戏场地吗?目的是什么?”
解锋镝手里拿着个盒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连目光也没往史艳文身上放,仿佛那盒子里的东西比什么古原争霸要重要多了,“暂时不明,或许是觉得玩弄人心于鼓掌之间十分惬意吧。”
史艳文不解地往他那里看去,而解锋镝恰好打开了盒子。
是一封信,信封上只有两个字。
艳文。
“……”
解锋镝抬头看他,将盒子慢慢推过茶盘,送到石桌那头,“你……要看看吗?”
史艳文回过头,还是看着瀑布。那瀑布只比这边的凸出的断崖高了十来米,而这断崖下面还有百米之遥,中间飞流直下,来处如同天上水,那后面又是陡坡高原。
是处险地。
九界的天允山也是处险地,两侧的天堑之间虽然没有倒悬的瀑布,却有林立的绝峰。他也曾站在绝峰上俯瞰世人,看着其下即将发生和已经发生的战乱,看着那些或平凡湮灭或惊天动地的战斗。战乱结束后,他又站在那里,风云碑下并立的天下第一还是没变,他的名字也在那上面,始终没有任何改动。
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少,暗算他的人却越来越多,他再也不能平静地站在那上面,只因一举一动都像饱含深意,惹人猜疑,而非单纯的忘我。
直到他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那里也还是险地,决斗、伏杀隔三差五。可他还记得,那个地方最早的时候,还是处危险却漂亮的赏玩之地。
只是因为地势太好,只是因为盛名太过,就成了刀剑埋骨的凡俗禁忌。
这个地方很漂亮,也很危险,他暂时可以住在这里,然而日后,谁能保证这里不会成为别人望而生畏的禁忌?
而如今的他,还是一如当初,没有改变吗?其实变了又能怎么样?人总是要变的。
他看了足有一刻钟,才忽然回头看向解锋镝,“你的记忆一定恢复了一些,可记得正气山庄?”
他不是素还真,素还真不想让他记起,可史艳文却势必要解锋镝记起,会想方设法帮他记起来。史艳文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不可能伤害素还真,因为素还真是苦境的护道人,可解锋镝总会记起来的。
记起来,至少有人可以分担他的痛。
而且,史艳文苦恼地想,他若是记不起来,自己也难以知晓在九界的最后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自己失去意识,究竟如何到的这里,也只有素还真知晓,自然,回去的方法,怕也是只有素还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