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言。”佛者开口。
方自池中醒来还未完全明白各自处境的史艳文抬头,很是迷茫。佛者叹口气,迷离佛身落至他的面前,竟伸手在他头上抚了抚,形同安慰,“酒多伤身,勿忘。”
“啊?”
止句于此,佛者又看向另一边,目光陡然凌厉,史艳文立时神清目朗,但闻佛者高昂的声音无限威严,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开。史艳文微愣,不及眨眼,佛者即便消散,回到了解锋镝怀里的灵珠中。
刚刚那句话,应该不是与他说的吧?
史艳文犹豫片刻,淌着水花游到解锋镝旁边,莫名好笑地瞧着他头上的印子,“你做什么了?前辈为何动怒?”
解锋镝的衣服还算干净,就是有些歪七扭八,头发饰髻也还算齐整,就是有些头发单独飞了出来,被鸟抓过似的。
解锋镝也不多说,牵着史艳文的手臂在水上一拍,跳出了池塘,而后松手往房间里走去,速度略快,“此事容后再议,时间不早,你该准备准备了。”
有问题。
史艳文略一挑眉,“不解释一下我们为何会在水中吗?”
走到门前的人微顿,深深叹息,语带无奈,“艳文……你的酒品有待改善啊。”
史艳文想着上次在推松岩抓着涉足却尘思喝酒的事,默默化去一身水汽,“可是前辈刚才问你……”
他话还没说完,解锋镝已经合上了门。
“……”史艳文不解地看看门扉,视线又往院中的树上望去,参差交错的树干之上,浅黄色的鸟儿正歪着头盯着他看,看见史艳文朝他看,又扇着翅膀往院外飞走了。
史艳文摇摇头,回房收拾仪容去了。而与之并列的另一间房里,解锋镝撑着额头连连叹息,万般无奈。
昨夜他全心全意都被史艳文吸引,将怀里得佛珠忘到了九霄云外,竟忘了梵天在侧。他是有趁人之危之嫌,可至多也只是偷了个吻,再没有什么接下去的打算,神智清明无虑,倒是灵珠那一撞,就好比梵天一掌,直接让他蒙在了池塘里。
还有那只鸟……
挥手重整发饰,解锋镝看着镜中人额头上的难看的印子,第三次叹息,“似是在哪里见过,下手不比前辈轻啊。”
愈时。
两人踱步至大殿,正巧听见圆公子半怪罪半调侃地挥袖戏谑,“听说昨夜北苑传来重物落水之声,今日我们的监督者又如此姗姗来迟,莫非那落水之人,正是你解锋镝不成?”
殿上早早等了八人,却无一人搭话,气压非是一般的沉重,尽做观望姿态。
史艳文对上圆公子的目光,那目光比昨日更加平和,可见那场作态已然奏效了。史艳文扫了眼身旁的解锋镝,他额上的印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经看不见,但脸色还是不大好,连史艳文都分不出真假的“不大好”。
解锋镝也看向圆公子,状似心力交瘁,而后强颜欢笑,“好友宿醉,实在难熬啊。”
史艳文很明显感觉到几股探究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不动声色地顿了顿,自顾自寻了把末座的椅子坐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巧言如簧,颜之厚矣。①”
沉重气氛稍解,八面玲珑的大殿传出几声低笑,圆公子意味深长地瞧着解锋镝,解锋镝形越黯然,“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②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③”
何如乐极生悲?
此尤是也。
史艳文一口茶水梗在喉中,吞吐不得,眸中风云变幻。
却又听有陌生男子兀自喟叹,“哦,原来是落花遇流水,襄王望神女啊。”
“噗!咳咳咳!”
史艳文很没形象地被茶水呛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别人怀有什么心,我能猜测评量他。 但是(他)花言巧语像笙簧,脸皮真是太厚了。出自《诗经·节南山之什·巧言》
②:鸟儿为什么聚集在水Cao之处?鱼网为什么挂结在树梢之上?寓意所求不得、徒劳无益。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
③:麋鹿为什么在庭院里觅食?蛟龙为什么在水边游荡?强调爱而不见、事愿相违。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
第51章 厝下十五记·一记敛色扶将归
推松岩从不下雪。
昨夜玉妃却突至,倒给人万分惊喜。
只是未免化得太快了,史艳文抬手接住缥缈的雪花,北域总是原驰蜡象,雪也不会化得这样快。
银粟玉尘聚拢于水汽,在空中凝华,成长,花色繁多数不胜数,可千变万化后不过是大同小异,奈何地面的温度太高了,不比北域冷冽。史艳文叹口气,透明的六角冰晶稍纵即逝,在空中就开始融化,落在手心时已经成了冰凉的水迹。
“到冬来落琼花阵阵飘,剪鹅毛片片飞……醉时节盹睡,一任教红尘滚滚往来非。”
忽想起吕止庵留下《集贤宾·叹世》,史艳文随口念上几句也颇有趣,夏冬三幺各有趣味,那元曲尾声的“混俗为最”总能令史艳文会心一笑,不过现在无人跟他打醋葫芦,倒有人跟他打闷葫芦。
思及此处,史艳文又叹口气,那打闷葫芦的人闭目养神已久,可他们来推松岩本不是为了耗神来的。
“为何叹气?”
史艳文回头抬手,抖落老松枝头上的雪沫子在手心一握,“艳文何曾叹气,你听错了罢。”
素还真从莲座上站起来,雪色莲香被柔风带到了青松之下,鞋底在地面踩踏的声音细不可闻,却让史艳文心里一动。转头欲看时,踏雪而来的人已经早一步从背后揽住了他,史艳文莞尔,被圈住的身体往他怀里陷了进去,轻握雪团的手也失了自由。
等雪泥被扫落开来,微温的呼吸在脸颊掠过。脸要离开,那嘴角紧随而上,手要躲吧,这人又勾住了他的小指,就在指节上磨蹭,史艳文终于笑出了声,抽手在他手背一拍,“痒,别乱动……你不是在想事情?怎么还有时间管我?”
素还真就势接住他的手,拿在手里揉了揉,“不说?”
“不说又如何?”
“不说……”素还真顿了顿,“你会有麻烦的。”
这人嘴角还留有意味深长的笑意,史艳文偏过头看他,软化的脊背紧贴着他的胸口。素还真也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话,偏深沉的眼睛里还能看见史艳文侧视的轮廓,双眉间的朱砂格外夺目。
史艳文看够了,就在他手臂间转了圈,半正经半玩笑地开口,“艳文方才想到一句话。”
“什么话?”素还真微微松开了手臂,带着人往老松下的石壁上一靠,很放肆的动作。
史艳文挑眉,还没被压住就抓住对方肩胛,从辖制范围内闪了出来,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素还真眯了眯眼,也笑,“素某没听清。”
史艳文不置可否,忽然抬起手撑在素还真臂膀旁,白色雪花扑簌落下,都被他挡在了身后,可他并不怎么在意,指腹还很心有余力地在素还真颊边一滑而过,语调微扬,不怀好意,“我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素还真抬手就去抓他,史艳文却和这空中的雪一样,甩了他一手的雪花,人却被吹到了远方,半躺在莲座上盯着他笑,“素大贤人,凡事总要讲究个公平,艳文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素还真哑然失笑,也踱步至莲台前躺下,“艳文可还自居君子,占了便宜就走是不是对我太过不公平?”
史艳文给他让出一点位置,拥挤的地方容纳不下两个人,史艳文只好躺在他的大腿上,闭上眼睛不让雪花往眼睛里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又何曾对我公平了?”
“耶,此一时彼一时嘛。”
“狡辩。”
“哈,”素还真撩开他的鬓发,将那双被雪泥浸冷的手捂进怀中,“暂且不提这个,素某方才也想到一事。你还记得道人曾听聚魂庄说过我被引去聚魂庄的原因吗?”
聚魂庄。
史艳文顿了顿,又睁开眼睛看他,这件事早已过去数年,素还真更是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这次却主动提及,史艳文既疑惑又意外,“他们说靠近你时,我的记忆会出现松动……不过是记忆与本体的相互呼应罢了,怎么了?”
素还真垂下头,“若道人所记无误,聚魂庄曾说我们有过擦肩,若非那次擦肩,你的记忆也不会松动。”
“擦肩,”史艳文沉默片刻,蓝眸闪过戏谑,“你方才就是在想这个?”
“数日前福至心灵,倒是想起了一件雁过留痕的小事,本不想问你,但是……”
史艳文视线稍稍恍惚了下,如昙花一现,眨眼又聚拢了精神,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这有什么可惜的,庄内人存在苦境的时间说不定比你还长,彼时受戾气污染,记忆错落。‘擦肩’之说或许只是他们搬弄是非,胡编乱造出来的呢?”
“此谎有不如无,编来何用?”
“所以你相信了。”
“我信,你没有相关记忆吗?”
“……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