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这件事。
道人忍不住皱眉,若他问的是史艳文如何为人处世,或是问他对素还真的态度是善是恶,都好答,都可以说,史艳文自也坦然不惧。
可这件事,不可以说。
也难怪素续缘踌躇如此之久,他问过不动城,可除了屈世途之外都没有人能吐出个所以然来。
屈世途说得也不多,推测之下也只是认为史艳文是在介意素还真刻意欺瞒聚魂庄之事,或是异识附体的素还真对他编造了什么扭曲真相的话,让史艳文对素还真芥蒂愈深。
可史艳文怎么会有恨意?
素续缘没有从不动城得到答案,就只能来寻找其他可能知道答案的人。道人去过孤岛,与史艳文相处三月,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得多。
屈世途的话还回响在耳边,身为人子,他怎能放任父亲陷入危险?何况在素还真复生不久、生死仍悬于一线的当下。
——千瓣之莲,千日之忘。若无意外,莲心重聚,记忆回归,那时的素还真才是真正活了过来,若出意外,便真的可能……永远消散了。
道人也明白,可他还是不能说,不会说。
他看着素续缘,青年用语气表达了自己的不确信,然而眼神下的坚定,早已不是那几分犹豫能可掩盖得了的。
许久,道人终于开口。
“苍不能保证史艳文不会伤害他,但素还真有朝一日若是受到伤害,史艳文一定会拼尽全力救他。”
这话听着有些矛盾,素续缘却眨眼就听出了其中关键,思量片刻,“前辈如何敢保证?”
“史艳文自建木重生,于天道压制下被迫许了一个涅槃誓言,这个誓言的钥匙,已经在y-in错阳差之下,被篆刻在素还真的灵魂里了。”
……
叶小钗又去了偏殿门口。
这座殿堂已经空了许久,里面的残砖碎瓦始终维持着史艳文离开那夜的惨烈,他好像还能嗅到那时自门缝里溜出的诡异麝香。
他站了半刻钟,然后伸手推开了大门。
沉闷的夜雾像翻滚的墨云一样,卷着灰尘冲过鼻尖,叶小钗挥开浮动的尘埃,大跨步走了进去,没有在意脚下的杂物,笔直地走向琴台。
崩裂的石头砸中了琴台,也砸碎了琴台上深嵌入里的指洞,这指洞只有他看见,也是他将之毁去。只是为何要毁去呢?叶小钗也不清楚,只是直觉这指洞不该让任何人看见,哪怕不动城里没有外人,也不可以。
这指洞是反手抓的,就像是有人跌了一跤,整个人伏在了上面,指洞外围还有淡淡的血色。到现在都能看得见的痕迹,留下指洞的人,一定抓得很用力,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可那时异识附体的素还真有些慌张,而史艳文更是连慌张都无,冷寂无言,都不见伤口。
这鲜血必定是他们一人留下的,而史艳文的可能最大。
叶小钗想了很多次,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宁愿毁掉战场也不愿留下痕迹?会让他格外注重整理仪表掩盖伤口?史艳文连聚魂庄都不曾恨过,心怀慨叹,又岂会轻易对几次三番帮助他的素还真产生恨意?
答案,他不好猜,也不敢猜。
叶小钗站起身,最后扫了一眼这凌乱的偏殿,转身离开。史艳文既然回来,而这个苦涩难言的地方,已经不适合存在了。
步出殿堂的刹那,他抬头望向远方,银白月光如蒙轻纱。
数不尽的剑光割开月晕,偌大偏殿于眨眼间,便被绞成漫天粉末,迎风飘散。
倦收天倚在城墙上仰望观星台,其上的叶小钗恰好化作一缕流光,就如当初的弦首,自癸界冲出,转瞬不见。
原无乡走上城墙,默然深叹,“他终于要回来了。”
“弦首怎么说?”
“道法无为。”
“顺其自然么……”
只是,他们能顺其自然,史艳文能吗?
——接近夸幻之父。
——接近他做什么?
——做朋友,但要与他保持距离,绝对不能付出任何信任。
——为什么是我?
——解某原本已有人选,但,你比她更合适。
朋友?
史艳文并非迷惑于朋友这个词,解锋镝说的朋友,自然不是单纯的朋友。若不能付出任何信任,怎么能叫朋友?可他不说朋友,也没有说是敌人。
非敌非友,亦敌亦友。
这之间的尺度不难把握,可解锋镝的表现让他处境困难了,简直是有意替他拉开距离,拉开和所有人的距离,用将他唯一排除在外的方式。
虽然这是最直接的方法,让他的秘密尽可能不被察觉,但仔细想想,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着实有些卑鄙。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感情被当做武器利用,史艳文也不例外,且因那人是素还真,让他更加不喜。史艳文嘴角微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再转身,不像在走,就像是在飘。
他还没飘出两步,手就被人抓住了。
抓住他的人有无奈的神色,还有淡淡的莲香,他的莲香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是不是代表他的记忆恢复得也越来越多了?
“你去哪儿?”
对了,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语气也会冷淡一些。当此之时,史艳文作为一个“解锋镝求而不得但就是看不上他,又因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而不得不跟着解锋镝来此”的局外人,神色自然也要冷淡一些,“无缘无故,素贤人为何阻我去路?”
解锋镝叹口气,“时间还早,你要去哪儿?”
“诸位有要事相商,艳文不便在此,阁下莫不是要一枝独秀、招人作陪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
解锋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史艳文从入宴起心情便一直不佳,虽然起因是因他一时兴起的“口不择言”,但史艳文这种近乎任x_ing、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抛脸色给他看的行为,又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免会给人难堪。
当然,其中有大半做戏的成分,可也有小半真实,史艳文就是想借机看他笑话。
解锋镝却拿他毫无办法,“我倒茶给你,喝不喝?”
“素贤人难道不知道,空腹茶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吗?”
牙尖嘴利,简直让人无言以对。
解锋镝似乎又听见了旁人的轻笑,史艳文这场戏做得倒是乐在其中,解锋镝一开始也乐在其中,哪知半日不到,这份乐在其中就变成了苦不堪言。
尤其在这人即将步入危险之刻。
他想叮嘱些话,只是他一开口,明里暗里的人都会将耳朵侧过来。
无法,解锋镝只能紧攥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把人往角落里拖,留意到的人面色登时怪异了起来。
史艳文往压低声音,“事不过三。”
解锋镝笑着拉住他,“还有几句话。”
史艳文皱眉,抬手理了理鬓发,手势之下的嘴唇无声微动,“言多必失。”
“就几句,”解锋镝抓住他的手,亲昵地包在了自己手中,回以无声,“此事我既已依你的想法来,艳文也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史艳文一身寒毛倒竖,极欲抽回自己的手,却又不得不顾全大局,“那就请长话短说。”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偏要短话长说,“不如我们先喝杯茶?”
史艳文看着他,斟酌着在大庭广众下甩袖子走人这个动作是不是过于失礼,毕竟戏演过了也不好。好在解锋镝十分识趣,见他不语立刻就转入了正题,动作虽然没变,好歹语气郑重了些。
“午时过后,我们便要进入山海奇观,你可想好应对之法?”
史艳文看了看那边已经等之不及的众人,轻描淡写道,“艳文只是去做交易,要何应对?”
解锋镝愣了一下,而后哑然,“你倒是融入得快。”
“彼此彼此。”
“若是他要留下你呢?”
史艳文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想了想问,“他是否真如你说的那般自负?”
“是,”解锋镝反问,“所以?”
“自负之人,总有一个通病。”
“什么通病。”
“他们总是认为,自己看中的东西,无论世事如何转换,终将会是他的。”
“……”
“……”
“我说错了?”
“解某不喜欢这个说法。”
“……艳文应该不需要迎合你的喜好。”
解锋镝摇摇头,拇指磨着他的手心,玩笑道,“那换我来迎合你,如何?”
史艳文怔住,不知如何言语。
素还真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他的温润内敛让他已经习惯将这种过于露骨的情绪隐藏起来束之高阁,感情浓烈到极致,哪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也没有这样经常x_ing地放肆于言语。
他在记忆里定格的那个素还真,总是让他心生愤怒,那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史艳文叫出的每句“素还真”,都不曾从那段记忆跳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