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仗义翻个白眼,一不小心又对上俏如来的视线,被那眸中的欣慰看得浑身不舒服,视线忙移动到素还真和史艳文身上。
史艳文是靠着素还真肩膀的,没什么精气神,素还真额上有几滴虚汗,白发在烛火下蒙上浅浅光辉。
不得不说,两人确实很配。
但是。
这个和谐的场景让他感觉似曾相识,史仗义多少了解苦境的事,素还真先天高人的外壳下,弯弯绕绕的腹黑心思让人防不胜防。
这么失礼而多余的动作,若说不是故意,史仗义很难有其他猜想,至于故意为之的理由……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怎么?”史仗义痞里痞气地做着样子,问素还真,“无计可施了?”
素还真垂眼看着史艳文灰纱掩盖的手腕,对其视若无睹,半晌,藏镜人就要等不及开口催促时,素还真掀开了厚重的锦被,扶着史艳文的腿盘膝坐好:“坐这里来。”
虽然很不喜欢他的语气,但史仗义还是听了,他坐在床边,颐指气使地翘起二郎腿,道:“说吧。”
“你不需要做太多,艳文应该在你身上留下了他的力量,这份力量会随着你的靠近自行回归本身,力量回归后,他会深陷梦中,素某必须将他接出来。”
“我记得上次你用了五日,这次你要多久?”
“远离苦境对他无益,也许不止五日。”
史仗义盯住他的双眼:“……素还真,你这句话最好是在开玩笑。”
“……”
“……该死!”
这算是他十二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佛者的印记镌刻入魂,既压制了他,也帮助了他。佛法沐身之刻,寂静、妙洁,空灵的梵唱洗涤身心,他感受到了喜悦。
无可代替的喜悦,这喜悦几乎要盖过了他身上的疼痛。
史艳文注视着水中的自己,眉宇间淡淡的笑容,他微微侧头,浸透莲香的温热气息喷在耳边,将他的脸也渲染发热,仿若冬日过后绽放轻抚心口的阳光,温暖包裹住全身。
弯眉重情思,悉堆湛蓝眼角。
他笑了笑,看水中莲花盛开,素还真将他带上莲台。
花瓣浮幽波而去,史艳文捞起一叶浮萍,防止它以卵击石地碰撞在莲座上,不让它受到半点伤害。
波澜造作成的动荡,缱绻交缠,一时激烈一时柔和,张罗开来又是满目凌乱,映出远山含黛,入眉间轻呢,似梦高唐。目下一点,是珠玉恍然,莲心微动,想起美人点朱砂,拈花呷旎,不觉又是津口送渡人。
再回眸,荷叶浮萍已随波而去,佛光漫照之处,水天交接,苍莽无际。越过天际,浮萍落在衣袖上,莲香萦绕于发尾。
这是他从梦中带出的喜悦,镌刻在一袭白衣之上,着腕扣一合,处变不惊的雅人深致里更多器宇轩昂,还有收放自如行云流水般的风采逼人。
白衣加身,史艳文还是那个史艳文。
“要出去了,”素还真捡起发带,带着得逞意味的深长笑容,“身体启发之于心灵,艳文该不会又在原地摔倒一次吧?”
滚热的洗澡水早就冰凉,史艳文绕出屏风,略略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梦中如何,现实还就如何。
史艳文扬起嘴角,又想起外面都是自己的孩子与兄弟,还有一位朋友,本就年轻的脸再配上这样上扬过分的笑,未免失了仪态。
须臾,他调整表情,将门打开。
脚尖迈出一刻,素还真到他身边,拂尘挑着他及腰的头发,幽幽叹道:“ ‘乱我心中,今日之日多烦忧。’艳文如此拘谨,叫素某如何自处?”
脚步微顿,史艳文闭目沉思,不久,推开他略显不正经的动作,睁眼复笑:“就给你个方便。”
素还真说得对,他不该如此拘谨,对他们而言,这道分别只是半年。
不可让重逢平添烦恼。
……
“半年不见,”史艳文目不斜视,与院中落子的神蛊温皇感慨,“方才回归,便劳动先生大驾,实在过意不去。”
神蛊温皇两耳不闻窗外事,独身在正气山庄的孤院摆棋许久,竟成了正气山庄中第一个与史艳文对话的人,却也格外从容:“史君子客气。”
史艳文望着前院的方向,那里很热闹,有孩子的打闹声,有女孩的轻笑声,还有几个青年的谈话声。
正气山庄多年来,倒是第一次这么齐全。
“他们都在吗?”
“都在,”神蛊温皇意有所指道,“所以温皇才不得不离开啊。”
“哈,温皇先生,你这才叫客气。”
他回头看素还真:“艳文要和他们去说会话,或许要很久。”
“久吗?”素还真眉宇间闪过意味不明的复杂,“不会比你在苦境的时间久了。”
曾经,和将来。
史艳文敛眸:“要放弃吗?”
放弃带我离开。
“不,”素还真选择摇头,他目光灼灼,宣誓般的语气,“素某不会放弃,艳文,你也不会有放弃的机会。”
“你果真是有备而来啊,”史艳文无奈,“不过……我答应你。”
素还真微愣。
“艳文也不想死。”
史艳文下了台阶,将桌上白子棋盒换了方向。
神蛊温皇挑眉。
史艳文分拣棋子:“温皇先生,独弈何趣?不如与艳文好友走上一盘,好友以为如何?”
素还真起袍落座:“棋艺不精,阁下切莫嫌弃才好。”
神蛊温皇对上素还真的双眼。
那双眼睛不露收敛凌厉时,总给旁人如沐春风的柔和,有所锋芒时,总是不动声色给人胆战心惊的惧怕,素还真的凌厉大多数都被温和包围,所以落入他算计的人总是无知无觉。
而神蛊温皇其人,就算是明目张胆地告诉你他的算计,你也不一定躲得开。
一者稳健,一者趣味。
“艳文曾在他手里吃过大亏,就请温皇先生替我讨回公道了。”
史艳文笑了笑,转身离开,若非家事在前,他真想留下来看看。
素还真执棋,落子,十七之四,其声微小,仿若无音,他谦虚道:“温皇先生,还请一定要手下留情。”
神蛊温皇贴子而上,并出两指,落子有力,回道:“彼此彼此。”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那边,史艳文踱步而出,白衣加身,更见往日光风霁月。
史艳文在拐角的地方遇见了迎面而来的雪山银燕,他大概是被谁气狠了,走路带着横冲直撞的气势,乍见白衣时没能收住脚步,一下子就撞在了史艳文的身上。
史艳文被他撞地后退一步,差点跌倒,还没站稳就忍俊不禁道:“傻孩子,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莽撞?”
雪山银燕这时才看清撞着的是谁,老老实实地收了脾气,厚厚的嘴皮一颤:“爹……亲。”
“嗯,”史艳文揉着手臂,看他满脸通红,语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乖巧地站着,揶揄道,“才半年时间,银燕就长个儿了,连爹亲都比不上了。”
雪山银燕被袖子掩住的手已经抓得咯咯直响,嗫嚅半晌,道:“不是的,爹亲……不是银燕长高了,是爹亲变矮了。”
史艳文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倒见拐角之外数步,廊间下风口放花盆的地方,史仗义冒出头来,讽笑连连。
史艳文没说什么,雪山银燕先转过身低声吼道:“二哥!你笑什么!”
“怎么?我还不能笑了?”史仗义嗤笑,“有本事你把我嘴缝——唔?”
史仗义未说完的话被一只秀气的手堵了回去。
忆无心郑重警告道:“二哥,你不能再欺负三哥了!”
史仗义拿下她的手:“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我都看见了,你刚刚趁着俏如来大哥没注意,净挑衅三哥了!”忆无心挑眉,“哦,难不成你敢做不敢当?”
史仗义何等人也?堂堂修罗帝尊,对个人间小女孩的质问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当下气氛正好,连忆无心的质问都觉得悦耳,便道:“是银燕自己反应慢,跟我有什么关系?”
忆无心惊讶:“二哥,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你不知道吗?”史仗义学着她惊讶的样子,“因为我是你哥啊!”
“哪有这种说话?难道当哥的脸皮就会厚吗?”
“那当然~~了,不然你看俏如来。”
“……”
雪山银燕看小妹成了史仗义斗嘴的新对象,登时急了,史艳文却一把拉住他,道:“银燕,爹亲身体还有些不舒服,你扶爹亲去院子里坐坐吧。”
“啊?”
“不用管他们,自有人管的。”
雪山银燕托住史艳文的手臂:“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