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娟一下子仿佛被什么击打的遍体鳞伤,疼得她一个哆嗦,眼眶红了,嘴唇抖得差点让满嘴的回锅肉抖出来。方翠荣抬眼瞪了女儿,那意思就是:还不憋回去,忍着,别让你弟弟发现了,你是给他找堵不成?
夏娟鼻子酸疼,喉咙也是干裂的疼痛,满嘴食物咽不下去,真正的难受。夏鸣偏了偏头,敏感的竖起耳朵,问道:姐,你咋了?夏娟嘴里含着食物,说话呜呜咽咽,掩饰了语气中的悲伤,解释道:没,看见老妈的回锅肉,吃的急了,噎住了。夏鸣听了,扬起嘴角,没说话,低头吃饭。饭后,夏娟牵着弟弟回屋,两姐弟继续聊天的时候,夏鸣才小声的说了句:姐,你别难过,我还有光感呢,说明还有希望的。我都没放弃,你们千万别给我泼冷水呀。看着嘴角含笑的弟弟,看着故作坚强的弟弟,他的双肩明明在轻颤,却把腰身挺得笔直,仿佛给自己力量,也给她们力量。夏娟再也忍不住,搂着弟弟伤伤心心的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家人陪着夏鸣跑完省医院,跑华西。最后诊断是一种罕见的视神经萎缩病症,那时候夏鸣眼压很高,受尽了头疼之苦,常常疼的呕吐不止。
夏鸣住院了,医生说持续的颅内压过高会造成颅内出血,会危及生命。夏娟在医院陪护了几天,日子一天天暖和,他们的心却随着病情一天天寒冷。学校批的假期快到了,夏娟来到医院和弟弟告别。三月底,成都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阳光明媚的。夏鸣住的四人间,床位在窗户边,夏娟一进来就看见裹着阳光的夏鸣望着窗外,脸上没有表情,仰着头,好像在看耀眼的太阳。
小弟,她在门口喊了一声,以免突然走进吓着夏鸣。她用很开心的语气对他说:我等会的火车,我要回学校了,你要乖哟,不然暑假回来不给你买好吃的。
夏鸣收回目光,把头转向夏娟的方向,她站在室内,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寻着声音摸到了夏娟的手,拉着她往窗户旁推,嘴上说:姐,你站在窗户旁。夏娟莫名其妙走过去,只听夏鸣又说:摆个姿势呗。夏娟问道:干嘛摆姿势,还有别的人呢,怪丢人的。夏鸣突然用手捂在嘴旁,对她小声说:没事,他们比我还严重,啥也看不见。你快点,等会太阳下山了,我也就看不见了。最后一次看姐姐了,你一定要摆个漂亮的姿势笑呀
夏鸣迎着阳光看过去,夏娟的轮廓挡住了光线,形成一团模糊的影子,夏鸣很认真的揉了揉揉眼睛,笑了。
夏娟再也忍不住,抬起手挡住了眼睛,她不愿让弟弟看见她的泪,她忘记了夏鸣再也看不见别人的眼泪。她无声地哭着,站在暖暖的春日里,落着泪。她记得那时候夏鸣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好像真的是要把她的模样记在心里,很认真的看着。然后,他轻声的说:姐我看见了看见你笑了真美
两个月后,夏鸣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母亲伤伤心心的哭,姐姐也伤伤心心的哭,夏鸣愣是忍着没掉泪,还不停安慰这两个女人。夏鸣本就是个性子冷漠,显得安静的孩子,失明后,就更加安静了。母亲开始很不放心,心想这孩子才十六岁,这么大的打击不会想不开吧。后来发现夏鸣除了不爱说话,不爱出门,每天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渐渐她也就习惯了。
日子总要过,夏鸣自我安慰,人前装的没事人一样,可是回了屋子,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对于未来完全没有希望,他不停想着自己会不会和其他瞎子一样,眼球乱颤,眼眶萎缩,翻着白眼,想着他就觉得浑身发冷。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用手摸,摸自己的眼眶,摸自己的睫毛,心情烦躁的时候就直接用手指戳眼珠子。疼得他一个激灵,浑身发颤,然后满意的笑了,原来自己还会痛呀。
他在黑暗中反省自己,十六年,他就像一个孤独旋转的陀螺,没什么朋友,接近他的人都被冷漠的外表撞飞。变成这样,连个关心他的朋友都没有,他是个失败者,彻底的失败者。他独自旋转着,脱离了大众,往一条满是荆棘的道路上奔走,不想回头,不愿回头,也无法回头。他也觉得自己恶心,随着对许诺的思念,越发的感觉内心有一种破壳而出的冲动,他开始明白一件事,他不会接受女人这种生物了。眼睛瞎了,身体却没有因此消停,青春期的男孩开始晨\勃,梦中色彩依旧,许诺奔跑在绿茵场上,挥洒汗水,狂放的笑着。可是,睁眼却是一片黑暗,再回想,梦境就变得模糊起来。
他嘲笑自己,同性恋呀,别说许诺接受不了,还是一个瞎子,谁愿意一辈子找个拖累呢。
了无生趣
有一天,当他独自坐在屋里,一个念头就冒了出来:这么活受罪,还不如死呢。
这个想法冒出来,夏鸣竟然觉得无比的轻松,心坎里堵着的某的东西突然就落了下来。
夏鸣发泄的时候会无意抠自己的眼球,用疼痛来麻痹自己,于是,眼球不堪重负,发炎红肿,眼睛肿的像两个核桃,睁都睁不开。去医院,医生说是怀疑人为的伤害,方翠荣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乖巧的儿子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可是,他们没有时间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夏鸣身上,生活的压力接踵而至。
生病期间,昂贵的治疗花掉了父母一辈子的积蓄,亲戚朋友那里也是借了不少钱。钱花了,病没治好,反而更糟糕,这让夏鸣的父母非常沮丧。成绩优异的宝贝儿子,本来是这个家未来的希望,这下子天灾人祸的,父母开始担忧今后百年,这么一个瞎儿子该怎么办。没等夏家缓口气,祸不单行,夏鸣的父亲下岗了,成了待业中年,这一下,这个家是彻底的乱套了,崩盘了。父亲郁闷,开始喝酒,喝完酒就和母亲吵架。夏鸣上来劝阻,两口子心里憋了不少压力,连带着对夏鸣也没有耐心,发火,甚至推倒。久了,夏鸣也不劝了,只要他们吵架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心里再也不能自我暗示装作平静,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急着找到宣泄洞口发出来。
他的耳旁是无休止的争吵,他的眼前是绝望的黑暗,他才是那个需要发泄的人,他要发泄,心口疼的快要让他窒息。他开始砸东西,走路被桌椅磕了碰了也会发脾气,一点不顺心就开始抓什么丢什么,然后将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也不出去。
一时间,原本淡漠的孩子成了狂躁症,谁见了都不敢多说两句。夏鸣狂躁了,夏鸣父母倒是不吵了,两个人开始为儿子古怪的性格头疼起来。有天,夏鸣母亲端着晚饭进了夏鸣的房间,屋里很黑,她随口说了句怎么不开灯,刚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不做声,自己开了墙壁上的开关。
打开灯把方翠荣吓了一跳,屋里满是狼藉,满地的碎纸,夏鸣坐在碎纸中撕着手中的书,那是一本高中课本。
你疯了。方翠荣上去夺走儿子手上的书,气愤道:干嘛拿书出气。
夏鸣目光垂在地面上,面无表情,只是冷淡地说:没用了,留着占地方。
方翠荣摇摇头,蹲下来安慰道:儿子,别多想,吃饭吧。
不想吃夏鸣回答,不再多说。
方翠荣压抑心中的伤感,软言相劝,什么生活还要过,什么一切往好的想,什么我和你爸会照顾你一辈子,啰里吧嗦一大堆,突然手上端的碗碟被掀翻,只见一直安安静静的儿子突然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的喊叫:出去,出去,吵死我了,出去。
夏鸣挥舞的双手不小心打在了方翠荣的脸颊,火辣辣的,两个人都被这一声响动镇住了。方翠荣捂着脸颊,这些日子的苦和痛一涌而上,她哭喊着:我想吗,我想吗,我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变成瞎子,我还指望这孩子为我养老,所有的梦一瞬间都破灭了,我不难过吗?家里为了你,欠了好几万,你爸下了岗,家里没有钱,还得借钱给你买药,你这样对得起我们吗,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方翠荣哭喊着,捂着脸呜呜做声。地上一片狼藉,饭汤倒在地上打湿了满地的纸片,碗碟掉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夏鸣坐在其中,也像破碎的,破碎的笑容,破碎的心。他双手按在地上,碎瓷片扎进肉里,很疼。可是,越疼他越往下使劲,几乎是哀求,妈,求你,出去,让我静静。方翠荣看着儿子跪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抖,心里后悔刚才的失态,捂着脸转身退出房子。
她坐在沙发上发呆,茶几上的玻璃下压了几张照片,有夏鸣的,乌黑黑的眼珠子透着灵气望着镜头。她盯着儿子照片上的眼睛,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淌,泪水开了闸门就再也止不住,心里埋怨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平,倒霉事全让他们家遇上了。越想越伤心,全然忘记了夏鸣目前不能刺激,自顾自己哭。夏鸣的父亲回家时,看见老婆一个人哭得昏天黑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跑进来问怎么回事。夏母边哭边说今晚的事,夏父听着也觉得头疼,做父母的已经倾家荡产,为了孩子,只希望他能开心地活下去,孩子这样不懂父母的心,着实让夏父瞬时间沮丧起来。
安慰了老婆,夏父准备好好和儿子谈谈,敲了半天门没有动静,一拉门把手,锁着的,突然就慌了神,大喊:夏鸣,夏鸣,我是爸爸,开门呀。见里面没动静,后退几步就往门上撞,撞了好几次才撞开门,只见夏鸣倒在地上,眼睛和牙关紧闭,满脸煞白,手腕处一滩鲜血,一半伤口已经凝上血块,一半伤口还在汩汩往外冒血,手腕旁一个满是鲜血的碎瓷片。
03.我很好,真的
夏鸣被紧急送到医院,进了手术室,两口子抱在一起抖,方翠荣哭着说:都是我,我不该激他,我知道这孩子心里苦,比我们都苦,我错了,他千万别有事,我不想没有儿子,呜呜夏铁军拍着妻子的背,无声的掉泪,他想安慰妻子,可是悲伤封住喉咙,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一切顺利,小命暂时保住了。夫妻两看着昏沉的儿子,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心里犯愁,这孩子醒了该怎么劝导呢。当时已接近六月,就快放暑假了,两口子左思右想,给女儿打了电话,让她赶紧的,就是借钱也要买机票连夜赶回来。
夏鸣从小就是屁颠颠跟在姐姐身后长大的,对这个姐姐特亲,他舍不得姐姐哭的。
夏鸣昏了一天一夜,睁开眼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身处何方,现在几时。脑袋昏沉沉,他动了动脑袋,扯动了手腕的伤口,只觉得疼痛顺着手腕往上延伸。他做了傻事,想起来了。
他想应该在医院,努力听着,四周很静,床脚有轻微的鼾声,有人照顾他累的睡着了。他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摸了摸,刺猬头,是爸爸,他被自己的发现逗笑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笑的很奇怪,明明对生活已经彻底的绝望,为何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成就而惊喜,他望着黑暗,呆了。
大量的失血让他嗜睡,很快又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再一次有了意识,身边已经有明显的动静,他没有睁眼,静静地躺着,安静的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