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睁眼,谢孤鸾发觉自己躺在床上,阿澈默默地坐在床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他的眼前模糊,伸手一摸,脸上s-hi漉漉的一片全是泪水。
谢孤鸾有些懵,神智还未完全从梦中走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原因无他,梦里漫无边际的苦楚仇怨,没有哪次像他今日这样感同身受——自一路北上,他的梦就越来越离谱,也越来越真实,好似要吸干他的精力使他饱受折磨。
隐隐中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时,阿澈一双凉凉的手拉住他,轻声道:“你又做噩梦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拾玖 ] y-in山地界
甫一出门,酷寒便令他徒然清醒过来。
河外三城虽是汉人辖治,但城内回纥人聚居,建筑多为土坯,虽占地广阔却没有瓮城。放眼望去可谓黄沙连海路无尘,边Cao长枯不见春,全然不似关内风貌。西边有一神祠,唤作拂云祠,有人刻以“天下太平”四个字,望祈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被阿澈拽着,谢孤鸾稀里糊涂地走到城中一处大宅。定眼一看,府中庑殿上五脊六兽琉璃瓦,与四周土堆怪石格格不入,独树一帜。
谢孤鸾正欲问阿澈这皇家宅子怎会建在这里,就听他道:“泾王李侹之府。”顿了顿,阿澈的脸上浮现出怪异之色,幽幽地又说:“这是我家。”
谢孤鸾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爹当年出镇大都护建了这宅子,我在此处出生。”阿澈轻描淡写道,“现在这儿没人住了,仅留了几个王府的老仆。”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抚上门环上的铜绿,眼底一片冷清。
谢孤鸾了然:“天潢贵胄。”
阿澈大笑一声,没再说话。
谢孤鸾随着他不急不缓地走在王府外围,一圈又一圈,却没有入内,隔着高墙偶见府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尚在,但是门堪罗雀、萧瑟岑寂。
“你不进去看看?”谢孤鸾问。
“这两日我一直在府里听仆人们闲聊,家长里短,有时还会提到我爹娘和大哥,倒是没见提起过我了。”阿澈笑笑,“长安的时候我去见到我大哥了,他现在遥领都护府,也会不来这儿了。”
谢孤鸾曾恶意揣测过阿澈行迹飘忽的原因,没想到原来他在长安突然消失是寻他血亲,低声问道:“那他见了你……”
“我有啥好见的,怎好去打搅他?我就远远的看了会儿。”阿澈打断了谢孤鸾,忿忿道,“长安的鬼忒不上道了,这才过了多少年,居然没人识得我爹娘,也不认识我!要不是我逮着个我哥府上的家丁,还不知道我娘十几年前就走了,没过几年爹也跟着去了。他们说我埋这儿,我就想过来瞧瞧。”
“埋在这儿?”
阿澈努了努嘴:“我葬在城外,回头陪我去看看。”
谢孤鸾默然,过了半晌忽而问道:“你叫什么?”
阿澈脚步一顿,转头望着他,眉宇间忽然流露出罕见的倨傲之色,腰背挺得笔直,勾唇道:“李琤,琤琮之琤——澈是我的表字。”
琤,水声也,澈,水澄也。倒是应景。
谢孤鸾隐约觉得这个名字甚是熟悉,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看着阿澈,终觉窥到了关于他的冰山一角。刹那间,他流泻的长发,苍白的面庞和唇间的一抹殷红——这些谢孤鸾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变得有些许不同了。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开始拼死地散发出一股逼人的贵气,将一身沉郁之气驱逐得无路可逃,仿佛他仍是佩金带紫的皇族,连骨子里都有与生俱来的高傲。
可还不及片刻,阿澈脑袋一耷拉,又换作了一张苦大仇深的死人脸……刚刚的惊艳一瞥果然不过是幻觉。
他拉着谢孤鸾在城中瞎转悠,兴高采烈地介绍着儿时玩耍之处,在哪个泥地里滚过,又在哪儿掏过鸟窝……几十年过去,他竟也记得清楚。
想不到阿澈这个成年后看起来翩翩君子般的人物,小时候竟比谢孤鸾还要顽劣许多,许是仗着自己小郡王的身份无所不为,活脱脱就是个恶霸纨绔。
“那时候周围百姓都在背地里叫我小王八蛋。”阿澈笑嘻嘻地说道,“我没告诉我爹,不然他们都要遭殃。”
阿澈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是早产,幼时一直身子虚,我娘心疼我,八岁时把我送到万花谷调养,学了一身武艺。我出谷之时恰逢天下大乱,血气方刚跟着岚安他们要杀安禄山那老贼,结果……一不小心把命给搭上了。”言罢还干笑两声。
“就这样?”谢孤鸾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就这样,还能怎样?”
若真是这样,他又缘何做鬼,在枫华谷一困二十余年?这二十多年里,阿澈应有无数次机会找人带他回家,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又为何选择他?煞费苦心半是胁迫半是利诱谢孤鸾带他来此地,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眼旧居和坟墓?怎么讲都不合常理。
阿澈的动机不单纯,这其中定是有些隐情。
在城中逛了半日,阿澈便殷勤地将谢孤鸾的麟驹牵了出来,鞍前马后,也不明说,就是笑。谢孤鸾叹息一声,揉着眉心没再多言。也不知道阿澈是怎么想的,多少年了,只怕坟头Cao都几丈高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果真是皇家人,思路和普通人不大一样。
迎着寒风行了数里,就见一面荒坡上骤然出现一片稀疏的针叶林,薄薄的雪被下还有疯长的灌木,一座石碑突兀地屹立在绿洲中——正是阿澈的墓碑。
走近一看,中榜上赫然刻着:故胞弟栎阳王李琤府君之灵。
“唔,我哥立的。”阿澈挑眉道。
阿澈的墓碑青石所制,几尺之内杂Cao不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来是王府的仆人常来打理。
碑上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一应俱全。所刻内容大意为李琤此人品x_ing高洁、正义凛然、为国捐躯,死后一切从简葬于故乡,追封栎阳王。品行高不高洁谢孤鸾没看出来,但后面的内容同阿澈所言相差不大。
所谓盖棺定论,管你生前有多高贵,死后皆是碑文一段,再想重回人世,顶多也就成了阿澈现在这副鬼样子。
谢孤鸾正盯着墓志铭看个不停,就听阿澈突然“咦”了一声,转而围着这墓地绕了好几圈,原本脸上的漫不经心消失殆尽,逐渐浮现出惊怒的神色。
谢孤鸾刚欲开口询问,阿澈就吼出一句:“没有!”
霎时,y-in鸷爬满了他的面容,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接着是久违的怨毒之色。他一头钻进了树林深处,片刻后又冲了出来,一把拽住谢孤鸾的衣襟,指着地下恨声说道:“给我挖!”
谢孤鸾袖中玄剑已然出鞘,直指阿澈的脖颈,厉声道:“你做什么,发疯了吗!”
阿澈不管不顾,气得五官几乎扭在了一起,一股蛮力拖着他到坟头,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谢孤鸾生吞活剥了去:“把棺材挖出来!”
“我拿什么挖!”谢孤鸾呵道。
阿澈闻言一愣,周身鬼气消下去不少,他焦躁万分地抱着头,一头长发几乎被他抓成了j-i窝,随后身影一晃消失不见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阿澈便像一阵风般刮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两把铁锹,不由分说地塞了把给谢孤鸾,自己拿了另一把对着地里猛戳,泥土漫天飞扬。
看着阿澈疯子似的挖着自己的坟,谢孤鸾呆呆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傻站着干嘛!”阿澈撒气般地把铁锹往地上一砸,又拽起他来。谢孤鸾啪啪在他手上打了几下,蹙着眉冷静下来:“撒手。无缘无故,你这是要作甚。”
“我感受不到我的r_ou_身……”阿澈直勾勾地望着他,“这怎么可能……你得帮我。”
谢孤鸾一铲一铲老实挖着,看看身后土堆高耸成了一座小山,只觉一口凌霄血卡在喉咙口,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憋屈得慌。
细思他到底何时开始被阿澈呼来喝去,陪着他跋山涉水也就罢了,哪儿有挖人坟墓的道理——还是以这种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的方式。谢孤鸾做事禁忌不多,但多少还有些修道之人的自持,这般有损y-in德之事,饶是是本尊授意,那他心里也是不爽的。
从下午一直挖到日落,终于在土层中触到了坚硬的棺椁,谢孤鸾因几日噩梦没睡好觉的身子脱力了,不顾形象地瘫在地上,有气无力道:“你自个儿挖吧。”
他的眼前发黑,闭上眼睛就天旋地转,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就已经一头睡了过去。
不出所料,梦境又一次向他袭来。
谢孤鸾站在上次的地窖中,而他的眼前跪着一个年轻男人。这个男人他很熟悉,他的梦里总会有他,衣袂飘飘,长着一张耐看的脸,一笑就会露出虎牙。只不过现在的他狼狈不堪,一身衣袍上尽是血污,头发乱得遮住了半张脸。
他粗喘着站起来,握剑的手瑟瑟发抖,但在蒙面人袭来的一瞬间却毫不犹豫,手起剑落,鲜血激喷。下一刻,谢孤鸾的视角突变,自己像附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他这才明白,他上次的梦便是如此,以这样的角度感受着另一个人的经历。
这具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关节嘎嘎作响,肋骨不知断了几根。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在地上,呼吸沉重得像拉风箱,但脸上却s-hi冷一片——是先前哭过流下的泪水。
谢孤鸾挣扎着爬起来,往最深的黑暗缓缓爬去。
他哽咽着,随后从嘴里喊出了让人惊心动魄的两个字:
“李琤……”
谢孤鸾猛地睁开了眼睛,脑子里一片清明:他什么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