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道:“这样的景致在中原难得一见,鲜卑山中可见天上的烛龙,若是烛龙现身,便有星陨如雨,是千年一遇的异像。道长,万一我们有幸观之,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罢?”
谢孤鸾颔首,仍是默不作声。
他睡了太久,他自己是知晓的。只因他做了一个太长的梦,梦中除了儿时反反复复的情节——那个男人和阿澈,还有一些新的东西。
男子在阿澈的墓前长跪不起,一边唤着阿澈的名字,一边砸开棺椁。谢孤鸾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棺材里已化为白骨的尸首背在背上,蹒跚着离去。接着,画面转到襄州,阿澈衣着墨袍紧握着男人的手,脸上尽是离别不舍,他们的身后是枫华谷的连天战火。再一转,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对坐于庭前树下举盏对饮,风一吹,花动春色。
这白衣的少年唇间带笑,道:“在下燕离,久仰李公子大名。”
是了,这个在谢孤鸾梦里辗转二十余年的男人名叫燕离,和阿澈有着莫大的关系。
在这两个月中,谢孤鸾一次又一次窥探到阿澈和燕离庞杂的往事,仿佛经历了一段漫长的人生,过往中道不尽的甜蜜欣喜、离愁别绪,都随着燕离口中的一声声李琤,直抵他心里。感他所感,想他所想,就像从来都没有什么谢孤鸾,人生天地间,唯李琤燕离二人而已。
谢孤鸾出了神,他从未想过阿澈会与男子有这般缱绻的情事,醒来的一瞬间,与其说是还没彻底清醒,不如说是心中那些许偷窥的好奇和罪恶,在见到阿澈以后尴尬之情油然而生。阿澈的整张脸,每一句话,都让谢孤鸾感到陌生,陌生得浑身不自在。
“你……”谢孤鸾咳了一声,“我会替你把r_ou_身寻回来。”
阿澈笑道:“道长,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罢,米灵那小娃娃说你无恙,我看没哪个人身子骨无碍能睡几个月的,你的身体你最清楚,说到底,我确是要负责的。”
“这与你无关,是我——”
“和我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你说了算,你真的以为天天和我待在一起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吗?”阿澈往谢孤鸾身前又挪了一点,“我的确是想查些东西,但二十年我都等得,还会在乎这点时间吗?”
谢孤鸾默然。
阿澈笑了,起身道:“道长,来日方长。”
[ 贰拾贰 ] 鲜卑群峰·下
谢孤鸾的状况不太好,在鲜卑山中复又昏迷几次,但一宿之后多半转醒,精神也略微好转。
山岭中无路,全凭秦玉颜的记忆,好在地势不算崎岖,走起来省了不少力气。
阿澈自那日以后便不再接近谢孤鸾,谢孤鸾也有意避开他,多日以来都只见到阿澈的背影,而米灵一路掰着手指算日子,巴不得立刻见到夏临渊才好。秦玉颜说着风凉话:“熠之他脾气古怪得很,就算找到他他也不一定会见你,没杀你算是手下留情了。”
“说不定他愿意见我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咱们已经进山二十多天了!”
秦玉颜伸手一指:“看到前面那片白桦了吗。”
米灵点头似j-i啄米,兴奋道:“就在那里吗!那岂不是只有半天的脚程……”
“过了那林子再向东走五十里,便到了。”秦玉颜恶劣一笑。
米灵一听,整个人如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耷拉下来,像下定了决心般埋头往前赶路,再不多说一句。
谢孤鸾对能否尽快见到夏临渊并不感兴趣,他很清楚这不是大夫能解决的问题。他曾试图让秦玉颜掉头回去,但秦玉颜倔得像头牛,无论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拽起谢孤鸾就要往前走。阿澈也不劝,嘴里念着“夏大夫妙手仁心、医术卓绝,一定会治好你”的废话,远远地在前面探路。
入夜时分,谢孤鸾生起一堆火,火星在干柴中乱窜——山中的野物大多怕火,以火驱赶最为安全。今晚由米灵值夜,少年百无聊赖的坐在火堆旁,而谢孤鸾裹紧了衣裳,盖着羊裘睡在地上,秦玉颜则躺在几尺开外。
山林里万籁俱寂,天空一片黛色,唯有微亮的星光静静地淌着。谢孤鸾的身下是厚实松软的苔藓,这些绿苔有一股松木香味,让人感到很是踏实。
“你们听过这鲜卑山中的传说吗?”米灵突然问。
秦玉颜打了个呵欠,无精打采地说道:“没听过。”
米灵追问道:“他们都说这山脉有灵,水里有一种何罗鱼,长着一个头十个身子,还有叫声像婴儿一般,羊身人面,会吃人的怪物!你来过这么多次,都没有见过什么吗?”
“哪儿有什么妖魔鬼怪,都是无稽之谈,小孩子别瞎想。”秦玉颜闭着眼一挥手。
“可是,阿澈不就是……”
秦玉颜大声清起嗓子,他本想糊弄米灵几句,压根就忘了阿澈是鬼。阿澈的嘲笑声从树顶上传来,秦玉颜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米灵没察觉,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的精怪能伪装成貌美女子,引人随她走,人被迷惑不知不觉便被带入河里淹死了,还有山魈,能懂人言……”
“米灵!”秦玉颜暴呵一声捂住他的嘴,咬牙道,“再乱说话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赶紧闭嘴睡觉,今晚我来守!”
米灵被吓得全身一颤,小声问:“秦大哥!所以是真的有对吗!”
“是!”秦玉颜快被烦死了,捏着鼻梁将米灵塞进被窝里。
“嘘——”一直躺着没出声的谢孤鸾蓦地翻起身,手指放于唇边,警觉地环顾四周,“你们可有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其余两人都未听到。
俯身将耳朵贴在地上,厚厚的青苔挠得人的脸颊有点痒,不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是一个女人低沉而温柔的呢喃。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空灵。谢孤鸾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如同梵语,有急有缓,像是在和谁交谈。
再看秦玉颜和米灵,一个已然提起长枪准备迎战,另一个惊疑不定又兴奋不已。
就在此时,阿澈慵懒的声音从头顶的树枝上飘来:“诸位少安毋躁,这是山神女子冥在和大山说话。”
鲜卑山中确实有山神,但山神并非神仙,而是由山中至纯灵气经千万年聚集而成,山神可化人形,亦通百兽之语。女子冥是鲜卑山的灵魂,她的神识若散,山中Cao木必会凋敝,河水枯竭,动物死亡,整条山脉都会失去生机。
阿澈下了树,走到谢孤鸾跟前缓缓跪下,向着东方磕了个长头,轻声道:“这不是我们惹得起的,快跪下吧,心够诚能保平安的。”
众人皆是一脸肃穆,没了先前的c-h-a科打诨,老老实实跪着拜了拜。
女子冥的话音缠绕在耳边,许久才散去,林间寂静如初,阿澈回到树上,靠着树干仰望着夜空,道:“听见山神说话也算是难得,指不定明日便有一番奇遇。你们都去歇息吧,赶路消耗大,我守着你们。”
“李前辈,山神长什么样子,你见过吗?”米灵忍不住好奇心。
阿澈道:“山神并无实体,她无处不在。山中每一朵鲜花绽放,每一根枝条抽芽她都知道,她就在你我眼前。”
四周陷入沉默,几人闭着眼翻来覆去却丝毫没有困意。
米灵想要听故事,喊了半天谢孤鸾,谢孤鸾装睡不理他,又转而眼巴巴地望着秦玉颜。秦玉颜破天荒地没骂他,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谢孤鸾,英俊而张扬的五官柔和了不少,低声道:“讲个真事。”
谢孤鸾没料到秦玉颜会说起他小时候的事,这些事大抵连阮梦秋也不曾听过。
“我在家排行老四,前面有三个哥哥。我娘生我的时候就盼着我是个女儿,可没想到生出来还是儿子。起了个这样的名字,我为这事儿少不了被人笑话。我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娘,他在密州的盐场做工,每日回家都是一身酒气,对我娘拳打脚踢,说我就是个拖累,要送进宫里让我当小太监。”秦玉颜说到此处,低笑了一声。
“那时天下正乱着,他养我们一家六口委实不容易,大哥和二哥去盐场帮着运盐卤,一天能挣六文钱,我也想去,闹我娘带我去海边。我爹从来不正眼看我,见了我便厌烦得紧,他让我娘带我回家去,我犟着不走,被他一脚踢进卤水池里,差点被呛死。后来他打我娘越发厉害,一年中她身上就没几处好的,娘整天在我们哥几人跟前抹眼泪,说她嫁错了人,我怕我爹把她打死了,去和他说别打我娘要打打我便是,果真遭了一顿暴打。”
秦玉颜指了指右眼角,那里有一道极淡的伤痕:“这只眼睛当时失明了,一个劲儿往外淌血。我哥抱着我去找大夫,又花了不少的一笔药钱。”
“然后呢?”米灵问。
“然后?”秦玉颜挑起眉毛,“我爹死了,他喝醉了酒,掉进海里淹死了。”
秦玉颜继续道:“得知他的死讯我娘便崩溃了,哭着喊着要和他一起去。他对她这么坏,她还是觉得没了我爹就活不下去,要跟着去死。我大哥顶替了爹的工位给家里挣钱,三哥大我两岁,和我在家看着娘怕她想不开又要去寻短见,却没想到才不过几天,我娘便支开我俩在梁上上吊了。”
“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娘的尸骨未寒,盐场的工头便找人抢了我家的房契把我们打了出去。几个半大的孩子四处流浪,三哥身子差点,很快就饿死了。战乱刚平,碰巧遇到关内下来的流民,要把三哥抢去吃掉,我大哥为了护他,推搡中脑袋磕在石头上也死了。我和二哥吃着泥巴和树叶,稀里糊涂地走到天策才被人救起。”
秦玉颜长叹了一口气,四肢大开躺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