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身后一声巨响,屏障炸裂开来溅起耀眼白光,山魈如潮水般涌了进来,朝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一拥而上。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们和山魈之间相去已不足三丈。
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秦玉颜猝然停下了脚步,啐了一口,长枪往地上一顿,咬牙道:“带上谢孤鸾,能跑多远跑多远!我还能顶一会儿——别让他死了!”
“秦玉颜!”谢孤鸾怒了,“你在说什……”
话还未讲完,谢孤鸾耳畔忽地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汝速往西,有洼地,可避之。”
谢孤鸾一愣,不暇细思,立即道:“去西边——快!”
阿澈“啧”了一声,捞起秦玉颜的衣领把他一并提了起来,如风驰电掣,带着二人飞掠而去。
遥看去,这山坳西面确有一处地方与周遭大为不同,植被茂密,苍翠欲滴,又有云雾缭绕,不似鲜卑山的初春之景。
一路上,山魈们穷追不舍,几乎咬上了秦玉颜的下摆,秦玉颜被拖着难受至极,飞起一脚踢在一只山魈的脑门上,大喊道:“还没到吗!老子的腿都要没了!”
说时迟那时快,谢孤鸾感到阿澈在他腰上的力道骤然松了,随即整个人被一股更加大的力量拽起来甩了出去,重重地摔进了那片水气弥漫的树林里。
进入树林的那一刻,Cao地的s-hi气迎面而来,来自山魈的嘶叫声消失了,唯有沙沙的落雨声和溪水清脆的叮咚声。秦玉颜趴在不远处,和谢孤鸾一样被摔得眼冒金星不着南北,待回过神来,身后哪里还有山魈的影子,整片山林被耸立的云杉覆盖,半点阳光也渗不下来,反而笼罩在了朦胧绵密的雨雾中,显得潮s-hi而y-in暗,就像到了另一方天地。
“阿澈在何处?”谢孤鸾忙问。
秦玉颜想了想,道:“适才他把你我扔了进来,却未见得他,不会还在外面吧。”
谢孤鸾一听登即乱了方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提着剑就要出去,被秦玉颜一把拦住:“出去便是送死,你别摔糊涂了!他好不容易才把咱俩救出,你这样怎对得住他……”
“哎,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不吉利。”阿澈气若游丝的声音飘了过来。
谢孤鸾暗自松了一口气,皱眉道:“你在哪儿。”
“损了y-in气暂时没法化形罢了,我又不会死,你担心什么?灵介在我就在。”阿澈含笑道,“倒是你们,看看自己脚下。”
空气中s-hi气太重,地上的蕨类植物也凝着晶莹的水珠,透出厚重的松柏绿。绿地上有一拇指大小的白色物什,正缓缓向他们移动,定睛一看,竟像一朵松蕈,其四肢健全,浑身透明。它笨拙地走到谢孤鸾的脚下,扬起伞盖似的头,伸出又细又软手臂拍拍他的靴面,又指了指前方。
“这是?”谢孤鸾一条腿不敢动,僵着身子问道。
“《山海经》有载,‘有小人,名菌人’。《尔雅·释Cao》中则称其通人x_ing,大为中馗小为菌。”阿澈柔声道,“女子冥指引我们恐是答谢前日之拜,此地别有洞天,与外界似有结界——这菌人或是山中灵物,天x_ing温顺,和山魈此等异兽妖怪相去甚远,不必惊慌。它大约是想领你去什么地方,跟上便是。”
有人用石头CaoCao铺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山路,小道幽深细长,藏匿在密林里。青石上爬满了葫芦藓,只有中间一脚的范围内,石板被磨得光滑。脚下的地榆被水洗过,叶片绿得发亮,再远的地方因着天光微弱,便只剩下灰茫茫一片雾气,隐约可见笔直而稠密的杉树。
菌人的个头太小行动极慢,走了一炷香谢孤鸾和秦玉颜也没跨出几步,秦玉颜不耐烦了,弯下腰来夹起菌人凑到鼻子前仔细盯着瞧了个遍,一边用手指逗弄,乐呵呵地说:“谢孤鸾你看它,既白嫩捏起来又软糯,甚是可爱。”
菌人如此纤细,谢孤鸾真怕秦玉颜没轻没重把它捏坏了,道:“你放开它……”
“若是让他自个儿走,还不知道走到猴年马月去。”秦玉颜将菌人放在肩头,“小东西,我走前面,你替我指路,可好?”
[ 贰拾肆 ] 翠微隰
羊肠小径幽邃僻远,未行多久,忽见前方地上有零星几团白,好似落雪,谢孤鸾正疑林里分明在下小雨怎会有雪,那雪块居然动了起来,心下了然,道是那菌人的同伴。走到近处再看,果真如此。
成百上千只菌人慢慢靠近,聚在一起簇拥着谢孤鸾和秦玉颜,在他们身后连成了一条白色尾巴,半透明的身体散发着微光,宛若宵烛。
这些灵物不怕生,对谢孤鸾格外好奇,纷纷顺着他的鞋尖往身上爬去,不一会儿就爬上了谢孤鸾的脸颊。它们的身体有黏x_ing,贴在脸上凉丝丝的,有菌人甚至坐到了他的耳郭上。
谢孤鸾这才发现原来菌人是有声音的,只是音色嘤咛如幼兽,且无法听清它们在说什么。他动了动嘴唇,木着一张脸对他身上的菌人说道:“能下去么,你们这样我走不动路。”
秦玉颜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同这群小家伙好说歹说,才一只一只捉起来放回地上。
两人顺着菌人所指的方向越走越深,小半个时辰后,地势渐低,杉木也越发稀疏起来。随着山道走至底部,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此地的雾气尤为特别,并不遮人视线,丝丝缕缕,伏地紧贴着,令人看不清脚下的路,谢孤鸾和秦玉颜穿行在r-u白的浓雾中,似有一种踏入云海的恍惚感。
几步外有一块石头,上面浅浅刻着“翠微隰”三字,秦玉颜见了一拍大腿,惊道:“这是熠之的字!”
“已经到了?”谢孤鸾问。
“不,不是,我没有到过这儿。”秦玉颜摇摇头,“前面有房舍,去看看再说。”
一栋二层木楼伫立于矮丘顶上,依靠着几棵异常高大的山杨。小楼飞檐斗拱,有一小段曲折回廊,窗棂石础上雕花精细,格局不大却五脏俱全,颇有几分雅致的诗情画意——是谢孤鸾许久未见的中原建筑。
翻过山丘走到小楼阳面,看到的景象却让人大吃一惊:前方地貌如盆,约有数亩,视野十分开阔。极目远眺,盆地中乱花浅Cao、遍地斑斓,竟势若骏马奔平川。有蜿蜒小河,河面烟波摇曳,水中细石平流游鱼可数,岸边红柳婀娜,恍如妫州坝上Cao原的风貌。
远处盆地的边缘依稀可见茂密云杉,原来这片平原是林中树木合抱而成,倒像是这神秘之地中点缀的一颗硕大翡翠。
秦玉颜叹道:“夏熠之可真是占山为王,仙境般的地方都能让他找到!若和秋娘能在此有一隅,那岂不是比神仙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随即化为一声干笑,悻悻地看了一眼面色冷淡的谢孤鸾。
“木栅栏里种着什么?”谢孤鸾对秦玉颜的话不作理会,指了指Cao地上凌乱立起的篱笆。
阿澈笑了:“我方才看过了,这里种的可都是好东西,你且去看看。”
要说夏临渊煞费苦心在这块地方建一栋小楼又种上花Cao是为了偶寄闲情,平添生活逸趣,谢孤鸾打死也不会相信。
果不其然,整片平原都被木篱分割成了大小不均的数块,其中皆是奇花异Cao,药材香料。黄芪、苍术、赤芍、苁蓉应有尽有,甚至还有新培的月季和合欢,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错落有致。
菌人们一路跟随,到了这里却分散开来,各自进了药圃,忙前忙后地采起药来。在这片被夏临渊命名为翠微隰的地方还有很多菌人,它们也不都那么小,大的像巴掌那般,吭哧吭哧运着药材去了木楼。它们从谢孤鸾和秦玉颜的脚边穿过,对两个不速之客毫不关心。
“好本事——夏熠之养的,”秦玉颜笃定,“十有八九都是他的耳目。”
“道长,快过来!”阿澈的声音忽地从一处飘来。
循着声音过去,只见脚下有成百株嫩芽破土而出,芽蕊中包裹着珍珠一样圆润的果实,正是当时夏临渊赠予谢孤鸾的萆荔。
阿澈道:“想不到他居然能把长于华山的灵Cao引种到这里来!”
谢孤鸾下意识地往袖子里一摸,掏出那株萆荔一瞧,发觉原本同黑曜石般的果实上竟泛出些红来,不由道:“这果子生来就是黑色?”
“可不是,”阿澈答道,“直到枯萎都黑如墨汁,只是听闻人在不同时期触碰它,看到的颜色也会有所不同。”
谢孤鸾蓦然想起阿澈曾说它能预知人的死期,便问:“比如……将死之时?”
“唔,是如此,它于寻常人来说是黑色,但初生孩童见其为绿色,人之将死则看到的是红色。当然,这都是传言,此物稀有,大约也没人试过。”
谢孤鸾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从背心渗了出来,心下已是信了七分。他不动声色地将萆荔放回袖口,又胡乱逛了一会儿,便称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息了。
暮色渐沉,阿澈终于得以现身,高兴得和谢孤鸾说了一大堆话。谢孤鸾心不在焉,一句也没听进去,阿澈怏怏,转而去找秦玉颜聊天。
谢孤鸾独自坐在下楼二层的卧房里,满屋的药香反而使他心神不宁,他反反复复掏出萆荔看了又看,那抹暗红仿佛刀尖上的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本不应相信这些,可谢孤鸾不得不承认,从和阿澈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一件事情合乎常理。他不信鬼,竟碰上阿澈,不信神,便见了女子冥,不信梦,却有燕离。他的信念被一点点摧垮,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力乱神令他动摇了,而这萆荔……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红的,又真会如阿澈所言么?
谢孤鸾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那一刹那,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如此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