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熹本是来看热闹的,却被连带着一起骂了,愣了愣,脖子一缩,退到了谢孤鸾身边。
谢孤鸾和叶熹两人长身鹤立,被阮梦秋这个头娇小的女子斥得灰头土脸,站在一起像两条霜打的茄子,委实滑稽得紧。谢孤鸾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想的却是:若阿澈还在,自己定是也要被他给笑话了去。想着想着,仿佛还听见了阿澈那张狂的嘲笑声。
谢孤鸾想得入迷,人也有些走神,叶熹给他使了半天的眼色也没发现。
“谢兄,谢兄——”叶熹见他回了魂,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其实阿姐骂得也有道理,你们纯阳宫斩妖除魔,你却和一个鬼私奔了,听起来是挺大逆不道的。”
谢孤鸾无视叶熹五十步笑百步,纠正道:“不是私奔。”
“你先别管这个,可别傻站着,给阿姐服个软再说。”叶熹捅捅谢孤鸾。
谢孤鸾闻言,附和道:“师叔教训的是。”
阮梦秋哼道:“教训你你听过吗,还不是到处撒野!”
“师叔,我是跟你学的。”
叶熹连忙捂住谢孤鸾的嘴:“哎呀,我不是让你顶嘴啊!”
“你好的怎么不学?你师叔我年少时虽为非作歹,x_ing子可比你招人喜欢多了,可不是你这样的闷葫芦!看看你那名声,怎么没人喜欢你?”
谢孤鸾左耳进右耳出,胡乱地点着头,心道,我有人喜欢的。
“谢孤鸾,我不同意,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y-in曹地府,是活人呆的吗?”
“所以你有办法让我进去。”谢孤鸾脑子转得快。
阮梦秋被噎了一下,却没否认,道:“反正不许去!你去我就找秦玉颜!”
“你不能找他,但是我真的要去。”
“你!”阮梦秋杏目一瞪,扬手要打他。谢孤鸾低眉顺眼,站在原地也不反抗。
阮梦秋终于还是没下手,她深吸一口气:“理由。”
谢孤鸾的嘴唇嚅动了一下,道:“师叔,我可以不说吗。”
“不可!”
……
阮梦秋和谢孤鸾僵持起来,任她如何,就是敲不开谢孤鸾的嘴。
叶熹坐不住了,他和稀泥的功夫了得,随口就给谢孤鸾编了一番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的感人经历,情节跌宕起伏,顺便还夸了夸谢孤鸾侠肝义胆,有一代大侠风范,将来必定是武林的栋梁之才。
谢孤鸾听着这狗屁不通的故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叶熹还竟然真把阮梦秋给哄住了。
她嘀咕了两句,捡起被她扔出去的擀面杖,用手戳了戳谢孤鸾的额头,嗔视他道:“去我屋里,我有事说与你听。”
[ 叁拾陆 ] 冥界路引
阮梦秋的手中拿着一张黄纸,纸上用朱笔写着咒符般的文字,大意是酆都大帝下发路引,凭此物方可入地府云云,纸上还盖着几枚印章。
其实只要持有路引,不管是鬼魂还是活人皆可进入酆都,只不过路引难得,是以甚少有活人去过。阮梦秋这张是时岚安留下的,应是纯阳道术一脉所传。
地府有鬼差,会去往人间处理那些凡人无法解决之事,而从阮梦秋的口中谢孤鸾得知,实则人中也有这般差事,或前往地府,是冥界官府的信使。传言,这样的人还会受到酆都的厚待,在“天子脚下”,那里的鬼怪也不敢伤其分毫。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张纸,竟如丹书铁券,能保命。
此行并无太多风险,也难怪她这么快就妥协了。
谢孤鸾又问过阮梦秋夏临渊赠他的那片树叶为何物,才知其是洞冥Cao,食用后能见诸多y-in物,即使他已被阿澈y-in气所浸染,比常人能看见的鬼怪多太多,谢孤鸾仍是打算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而地府的确在山南道忠州,出城后往西十余里,正午时y-in气最重之处便是入口。秋冬肃杀之气极重,午时适逢y-in阳交替,阳极必y-in,正赶上好时候,鬼门关亦就不难寻了。
阮梦秋交代妥当,未再责怪于他,只道:“阿熹唬人那套真当我相信?你,和那个阿澈……难怪你以前对小姑娘不……”她顿了顿,表情有些耐人寻味,盯着谢孤鸾的脸看了许久,最终却未点破:“罢了,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再说。”
谢孤鸾也不想解释,郑重地点点头。他就知道他瞒不过阮梦秋,女人是一种敏感而神奇的生物,他的师叔很了解他,也尊重他,这让谢孤鸾不由心头一热,低声道:“多谢师……”
“和我谢来谢去地作甚?”阮梦秋瞪了他一眼,“还不拿好你的路引。”说完便不想再理他,一个劲往外赶人,谢孤鸾也不愿惹她心烦,兀自出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吃完饭再走,这都快入夜了,你想在路上饿肚子吗?”阮梦秋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没好气道。
叶熹在门口偷听,见谢孤鸾出来赶紧上前想一睹路引的真容,捧在手里像宝贝似的,一边追问谢孤鸾:“谢兄你走慢点……刚刚一直想问你,你在纯阳名声不好?我看着不像啊,人是冷淡了些,倒也不至于吧?”
谢孤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其实他也挺冤枉的,没干过几件坏事,就被传出了恶名。
谢孤鸾被阮梦秋带着长大,被他师叔撺掇着上房揭过瓦,厨房偷过食,勉强算是胡作非为、目无法纪。但他不似寻常爱捣蛋的小娃娃活泼好动,他是个喜静的,x_ing子又闷,从不和其他弟子嬉笑打闹,被疏远也是情理之中。
师父教训他,他不知悔改,背后有人议论他,他也权当没听见,再加上武学天赋高得出奇,难免招人嫉妒。
曾有几个同门想欺负他,谢孤鸾没手下留情,一人打折了一条腿。事后拒不认错,被罚跪在祠堂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竟没倒下,掌门见他能忍,有所赏识,点播了一二。
这下可好,谢孤鸾的流言蜚语更多了。
当然,他并不打算和叶熹多说。
能讨到路引于谢孤鸾而言已是天大的幸事,他时日无多,当惜寸y-in,做点想做的事。谢孤鸾急着走,是他明白此次一别与阮梦秋恐再无相逢之日,越是留恋就越迈不出步子,需快刀斩乱麻,才能断了念想。
阮梦秋是他唯一亲近的人,托给叶熹照顾他很放心。
晚膳时,阮梦秋盛了脸盆大的一碗馄饨给谢孤鸾,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吃了便走。
看着他绝尘而去,阮梦秋神色有些落寞,叶熹试探道:“阿姐,你是不是真不想让他走,不然我让秋白打晕他绑回来吧?”
阮梦秋摇摇头:“倒也并非如此。我只是感觉空落落的,就好像他会……不说这个了。我虽不愿你们与鬼怪接触,但事到如今并未干涉太多,适才他告诉我他要去酆都,我的心口便是一痛,没有什么由头就拒绝了他。”
“他那人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别的事他什么都听我的,但只要是他认定的,十辆马车也拉不回来。”阮梦秋苦笑道,“你瞧他什么都不说罢?心眼可比谁都多。”
“要不我们去忠州等他出来罢?我还是担心他。”阮梦秋道。
“别啊姐姐!”叶熹惊道,一面将阮梦秋往院子里推,“这儿风景不错,待在这里多住几日吧。谢兄赶路这么快,咱们也追不上,等过段时间再去找他也不迟。”他倒没忘谢孤鸾的嘱托,枭翎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埋伏着,虽有程秋白暗中护着,还是谨慎点为好。
荆州稍往北一些便是襄州,枫华谷又是必经之地,再次路过,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谢孤鸾去了一趟阿澈那所浮生居,院子里的桂花还是那么多,还有那棵木槿,碗大的花,也不知开给谁看。屋子更破旧了些,除此之外,看不出因为主人不在了它就有什么改变,当然,也没理由会有改变。
几日后,谢孤鸾便到了忠州。
忠州地貌崎岖起伏,山桐子和刺槐长满了山头,好在这段时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走在其中也不觉得y-in森。谢孤鸾趁着午时服了洞冥Cao,寻着空气中丝丝缕缕的y-in气,慢慢地朝着山中挪动。
在谢孤鸾翻过第三座山时,眼前景致却是有些不同了。树林逐渐稀疏,地上徒然开出些火红的花来。这花谢孤鸾见过,是赤团,梵语里亦称曼珠沙华,相传开在黄泉路上。
再往前走几步,原本明媚的天空徒然变作朦胧的铅灰,空中飘起鹅毛大雪。仔细一看,哪里是雪,分明是漫天飞舞的纸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回过头,群山也变了样子,方圆几里土地光裸,寸Cao不生,山峦全裹了上一层白,如同身披缟素,天地之间再不见其他颜色。唯有曼珠沙华从厚厚的纸钱堆中钻出,一簇簇,零零星星的,红得妖冶,像美人重病时咳出的一口心窍血。
山顶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牌楼,上面写着三个赤金大字:鬼门关。
阮梦秋说的不假,地府还真不难找。
牌楼下站着两个鬼差,皆是青面獠牙。有几缕幽魂鱼贯而入,谢孤鸾走在它们后头,从袖中拿出路引,捏在手里——只要从这里走进去,便能看到阿澈。
他在阮梦秋的帮助下虽抑制了体内的阳气,但鬼门关处气息紊乱,为以防万一,谢孤鸾深吸一口气后屏住了呼吸。
就在快要轮到他时,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一名身穿黑色鹤氅,头戴高帽的年轻男子,鬼差恭敬地喊了他一声“八爷”,男子便径直走到谢孤鸾跟前,道:“范无救。谢公子随我来。”
他的话音刚落,鬼门关立即消失了,漫天纸钱也随之归于一片混沌,等到四周画面再次清晰时,谢孤鸾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条河边。
河有几丈宽,上面弥漫着薄薄的红雾,红色的河水滚滚而来,又浩荡而去,掀起一层层红浪,大片的曼珠沙华烧红了两岸,望不见尽头。花瓣几乎同河水融成了一体,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隐约可以看见前方河上有桥,再远一点,天边的彤云正徐徐地流动——所有的一切都是红的,满目的红,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