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这个年轻女冠坐在桃林外,微低着头,神情淡淡的,像极了谢孤鸾去年上华山见到她时的那副憔悴的模样,这反而令谢孤鸾觉得头疼得紧,比她生气骂他一顿难办多了。他只得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阮梦秋不说话,他也干脆装起傻来。
逾时,阮梦秋才道:“讲话啊。”
“师叔,吃桃。”谢孤鸾快速把阿澈给的桃塞进了阮梦秋手中。
“这算什么,给个果子就把我打发了?你从来都在合计着怎么骗我对不对?”阮梦秋轻轻往谢孤鸾额头上拍了一下,道,“你今日就在这里,把从你离开华山后所发生的事一件件都跟我讲清楚了,休要糊弄我。”
秦玉颜看热闹还不够,极不合时宜地c-h-a嘴道:“秋娘,这都是男人间的事,你就别……”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被谢孤鸾和阮梦秋一记眼刀噎了回去,阿澈也附和道:“年轻人说话老不死的别多嘴,一边儿去。”
谢孤鸾被打了岔,揉着鼻梁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来。”
“且不说我如今有没有被牵连,你难道不是我最亲的师侄吗,凭什么把我蒙在鼓里?有什么难处就不能大家一起商量?还是说,你也觉得我一个女人不该c-h-a手你的事?”
“师叔,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瞒得了几时?到头来你以为伤心的人是谁,你这是要护我还是要害我?”阮梦秋声音还算冷静,但眼睛有点红,她紧捏住那颗桃,尽力抑制住了情绪。
谢孤鸾看出她应已经知道了些内情便更加无话可说,视线从她脸上迅速挪到了别处,踟蹰地说:“师叔,我没有——”
“阮姐姐,整个事情也是因我而起,你不要太过责怪他。”阿澈是了解谢孤鸾这人的,嘴里翻来覆去就说不出几句好听的。他一面对谢孤鸾拼命使眼色,让他赶紧消失,一面坐到阮梦秋身旁,稍微倾了倾身子,拉进了点距离,温声道:“此中情况颇为复杂,我慢慢说与你听,姐姐莫心急。”
路旁的夏临渊还没吐完,叶熹正一脸苦相地搀着他,周围没有贺兰观月和程秋白的影子。见谢孤鸾来了,叶熹无助道:“快来搭把手,你家夫人叫你再拿点洋金花泡的茶来。”
谢孤鸾听到这称呼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从车上取下药壶递给叶熹,脚底像抹了油似的躲远了。一炷香后,阿澈从桃林里钻了出来,一把勾住谢孤鸾的脖子,凑到他耳边笑:“你师叔真明事理,又挺好哄的——不过你先别忙着放松,这事儿你做得不对,跟我去和她道歉。”
谢孤鸾没料到阿澈不站在他这方,愣了愣。
“阮姑娘说得没错,你以为把事情瞒下来自己承担是对她好,这其实是不负责的,”阿澈停下了脚步收敛起笑容来,“你的生命并不只是你自己的,孤鸾,你若死了,一了百了,痛苦的却是活着的人。”
谢孤鸾心中一动,他最为不愿想象的便是阮梦秋如何面对他的死亡,这是似乎比送死更加艰难。“我无法向她开口。”谢孤鸾道。
“所以我替你开了这个口,我全说了,”阿澈推了推他,“她这么理解你,让你安心去与我们去北疆,你要做的就是努力活下来。我会保护你。”
“全说了?”谢孤鸾的问题总是较为离奇。
阿澈立即明白了,嗤嗤笑道:“除了在巴陵的那天,都说了。你可别想着搪塞我,知道你不喜欢道歉,但错了就该认,不要扯不相关的,走走走。”
[ 肆拾伍 ] 诀别
谢孤鸾跪在地上:“此事是师侄之过,望师叔恕罪。”
“错在何处?”
“错在师叔有疑,我未告知实情,是欺瞒;错在我一意孤行,最后还是连累了师叔,是任x_ing;还错在明知师叔关心我安危,却只求自己心安理得,是自私。”谢孤鸾不急不缓,一字一句道。
阮梦秋看了看谢孤鸾,又看看阿澈,仿佛觉得这话不是从谢孤鸾嘴里说出来的,不由问阿澈:“这不是你教的罢?”
阿澈大呼冤枉,捅了捅谢孤鸾,谢孤鸾抬起头道:“与他无关,皆是师侄肺腑之言。”
见谢孤鸾态度如此良好,阮梦秋也不愿为难,叹了一声,拉他起来道:“事已至此,只要你能平安我别无所求,有命在,一切都会有转机。师叔虽不能随你去,但你要记得,有人在盼着你……”
谢孤鸾点着头,随阮梦秋在桃林中走了一段,不一会儿便感觉脸颊上有丝丝凉意,驻足望天,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沉了下来,头顶上缀着厚重的云,像浸了水的麻布,许是要落雨了。
“上车吧。”阮梦秋道。
其他人还未回去,谢孤鸾撩开车帘,盯着道上的牛马和行人,发起了呆。
谢孤鸾在短短几个月里想过生,也想过死,有过长久的孤寂和苦闷,甚至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听天由命。悲欢喜怒,无人诉说,不可诉说,还得云淡风轻,作不在意。
阿澈在酆都揭穿他时,谢孤鸾实则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知道他将为何而死,又亡于何处。说白了他这便是矫情,不愿别人替他分担,又不甘彻底置身孤独,脸上冷着,却仍是贪恋团聚——在鲜卑山中的那个夹杂着海浪声的梦里。
能遇见阿澈和阮梦秋,谢孤鸾是幸运的,纵然前路多舛,他们总能对他抱有期许,让他知道有人会和他站在一起,他永远不是一个人。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谢孤鸾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却不含糊,似乎积蓄着某种力量。
人从来都不应向命运臣服,阿澈是如此,谢孤鸾也想如此,自今日之后,那些捕风捉影的预言与他再无关系,他所拥有的唯独此时此刻。
阿澈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谢孤鸾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
无论何时,阿澈的笑容总会带上些难以避免的邪气,但这个笑同以往的都不太一样,不知是否是因为披上了一张佳公子的皮囊,那双含情的桃花眼的风采被掩盖住,取而代之的是如春水般的安宁。
似灵犀相通,谢孤鸾在他眼中又读出了什么,难得地多补充了一句:“嗯,想通了。”
阿澈唇角扬了起来,握住了谢孤鸾的手。他的掌心竟是柔软的,散发着暖意,这一触令谢孤鸾心旌摇荡,不禁伸手顺着阿澈的手掌往他光洁的小臂抚去。阿澈眸子里有光华流动,微微错身,却没有躲闪。待谢孤鸾探到阿澈的臂弯时,一声咳嗽在车厢中猛然响起,谢孤鸾这才发觉阮梦秋还在车上。
她闭着眼睛,一本《南华经》遮住大半张脸,不慌不忙地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孤鸾,你小的时候爹不疼娘不爱,也不晓得是饿了多少顿,瘦的皮包骨头,你还记不记得?”
谢孤鸾松了手,也郑重其事地答道:“入纯阳前的往事确实有些淡忘了,只记得师叔在宋府门口将我捡了回去。”
“我那时并非在和师兄耍小x_ing子,是着实看你太可怜,年纪与我相仿,被卖了怕你是活不过半个月的。”阮梦秋错开了目光,盯着车顶,“这些年,我虽是你师叔,其实一直将你当作亲弟弟看,阿鸾,你能有喜欢的……”
“——秋娘,快坐好!前面的路被枭翎截了!”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的秦玉颜手脚麻利地钻入车厢内,在看到谢孤鸾与阿澈挤在一块儿时,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旋即清了清嗓子,“对面六人,伪装成吏役设了个卡口要查逃犯,马车得一辆辆挨着搜查,这就要查过来了,都给我来点精神!”
说话间,夏临渊和米灵也上了车,米灵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夏临渊塞进马车内的暗格中,武器和药箱一律扔出窗外,等过了关卡让贺兰观月和程秋白带过来。夏临渊转身瞥了一眼秦玉颜,道:“两男一女,一男手掌有伤,说的就是你们。”
因夏临渊捣乱,枭翎未能掌握谢孤鸾离开巴陵后的行踪,在谢孤鸾抵达成都时,枭翎布下的眼线不足,并未发现早早跑到楼顶的谢孤鸾。而阮梦秋和叶熹两人,想必是时岚安在谢孤鸾逃脱后交代下去的新目标——从谢孤鸾亲近之人下手如同击人软肋,又痛又狠。
如今尚不知时岚安打算如何处置阮梦秋,若他连自己的徒弟都想下死手,谢孤鸾必要教他碎尸万段。
“沉住气,不然只能杀他们灭口,行踪若暴露,我便剁了你们去喂狗。”夏临渊冷声警告道。
叶熹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行了半里,逐渐听到官道上传来嘈杂人声,施施然停了下来。前方有衙役服饰的官差将行人赶下车逐一搜身,枭翎的动作迅速,放行快,是以并未造成拥堵,也没人起疑心。
“还真是天高皇帝远,这帮孙子敢如此嚣张。”秦玉颜酸道,被谢孤鸾和阿澈装模作样地搀下了马车。
几个枭翎中没有谢孤鸾所认识的唐姓两兄弟,但个个目光凌厉,武功不俗。一人搜车,其余人着手检查谢孤鸾等人,毫不拖拉。
“你,手上的茧是哪儿来的?”冷不防的,谢孤鸾被一脸上有一条疤的枭翎问道。夏临渊心思细腻,易容术高超,特意在他们的手心加厚了一层,改变了茧的位置,枭翎瞧不出多少破绽,却也谨慎万分。
谢孤鸾立刻道:“Cao民平日在家做农活,手有薄茧……”话还没说完,谢孤鸾倏地感到眼前罡风扑面,竟是一名枭翎提掌向他袭了过来!
谢孤鸾这一刻脑子转得快过了身体,硬生生吃下他一掌,顿时喉头一甜,被击飞数尺。
原本颇吵闹的官道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聚集到了谢孤鸾身上。夏临渊作势尖叫一声,扑向谢孤鸾,泣道:“夫君他只是一介读书人,头脑冬烘,若是言辞不当冲撞了上下,贱妾在此陪个不是,咱们一家都是老实百姓,恳请各位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