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碧潭如听荒诞谈,只是他亲身所历,又不由他不信,一时间只能呆愣愣坐在那,慢慢消化下去。李云茅也不催他,将人抱了满怀,顺势靠在身后棉被软枕上,手中抓了一把墨黑黑发丝,一点点在指隙间搓揉。房中一时静极,唯能听到几声火盆中木炭爆响罢了。
谢碧潭出了一回神,其实还是有些似懂非懂的。只是原本正要往牛角尖中钻去,忽的想到李云茅背着自己走回来时的口气,便不自觉的在心里依样画葫芦默默道:“两个人好端端的都在这了,就算到底想不明白又有什么干系!”这样一想,顿觉胸中爽豁,弃了苦思,扭过头笑盈盈道:“云……”
半个字含在了嘴中,到底没能叫出口。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李云茅歪在棉被堆上,倒是安安稳稳合了眼,已经睡了过去。他一旦闭上了嘴,瞧在谢碧潭眼中简直比平时更清俊可爱十倍,不由得就贪看了好一会儿,才扯过另一床棉被大略给他盖上,自己蹑手蹑脚爬下了卧席。
从前夜至今,算起来也不过就是昏迷中在汤池小院被灌了两碗米汤,谢碧潭消去了心中块垒,饥饿之感早如燎原野火,烧得腹内隐隐作痛。这时再想起之前高云篆隔着门喊过的话,一颗心早飞到了厨房,高抬脚轻落步的,就往外走。
途经小几,越是小心越险些绊到了。谢碧潭赶忙一弯腰扶住了几上的灯台,没叫它磕碰出什么动静。只是低头间,瞧见陶盏之中,一向盛满的灯油竟已是用尽了,连灯芯都只剩了短短一截,蜷曲着粘在灯盏窝边。
他便擎着灯台有些出神,再想到李云茅随口所说,直到昨天夜半才探得了自己的行迹。这一日夜中,不晓得到底多少费神煎熬,才叫那般时常气完神足的一个人,说话间就死死睡了过去。
越想心中越是酸软甜涩,五味陈杂。他搁下灯台,磨身又坐回卧席边。李云茅睡得酣甜,像是全无所觉,谢碧潭便老实不客气的压低了身子,鼻尖蹭过鼻尖,又酥酥麻麻的伸舌在他唇上舔了舔,只觉满口甘甜。这才心满意足的重站起来,蹑手蹑脚出门吃饭去了。
等到高云篆晚上回来,那两个已是吃饱喝足,又好好的睡了一觉,李云茅正被谢碧潭使唤着上蹿下跳收拾房子,不止几间屋中都亮堂堂点了灯,连房檐下都挂了两盏灯笼,迎着北风摇摇摆摆明明灭灭。
高云篆满身披挂得叮叮当当进院子,胳膊下还夹了好大一捆竹筒,一见这场面就乐了,拍手道:“想来是漫天的云彩散了,才叫你们有闲心做这个。正巧明日就是除夕,百戏耍子,诸邪辟易,好生的过一个年!”
谢碧潭本在举着个j-i毛掸子扫门楣上的浮灰,忙搁下了过去帮着接过东西,笑道:“正该如此。若是舒姑娘姊弟那边冷清,也不妨邀过来一同热闹热闹。”
李云茅也过来了,抱过那捆竹子掂了掂:“你当他不会说的?他早就打着这个主意了。明晚还有驱傩的热闹,他们扬州没这皇城里头的热闹,忆盈楼又都是姑娘家,见得自然就少,正好可以开开眼界。”
谢碧潭在长安城中两年,大多是独自一个过活,也已好久没这般人多热闹的过一次除夕,登时欢喜道:“那再好不过了,等下某把前头药堂里的软榻收拾出来,除夕晚上干脆叫舒姑娘姊弟留下一同守了岁,待元日的热闹过了,再回去不迟。”
几人说说笑笑着,手脚麻利帮高云篆搁好了大堆的东西。谢碧潭果然一转身往问岐堂中去收拾床铺被褥,高云篆借了这个空子,一把扯住李云茅,挤眉弄眼道:“你倒是当真沉得住气的,非要某先来开口问你是不是!”
李云茅极为困惑不解的模样,睁大了眼睛看他:“问什么?恕师弟当真不懂。”
“去你的吧!”高云篆一巴掌就要拍上他的后脑勺,嗤之以鼻,“那冲天的土精之气,隔着两条街某都觉到了,还不快拿出来让贫道瞧瞧!明儿个你送去了给那唐家小子,还看个屁!”
“粗俗不堪!当真粗俗不堪!”李云茅嫌弃的拍开他,一眼瞪过去,只可惜才不过数息,自己倒先“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手往内袋中伸,将那粒宝光璨然的土元之精掏了出来,不无得意道,“某说什么来着,命里有时终须有,祸兮福所倚。前晚还在为这东西发愁,碧潭稀里糊涂在外头转了一圈,就这样完璧归赵了。”
高云篆瞧着那宝珠满眼放光,听着李云茅得意洋洋的炫耀,才酸溜溜横了他一眼:“是是是,你家小大夫,是你命里的福星,天大的宝贝!”
第二天便是除夕的正日子,更难得的绝好天气,丽日当空。晨鼓响过不久,各条坊街中便都热闹了起来,不复往常冬日绝早的冷清。
问岐堂中的三个人也从善如流早早起身,这几日一直被外事所累,心中重压,到了昨晚可才算透过气来。回头看看年节之物,除了高云篆背回来的那些,还一样都没来得及置备,今天少不得要各自分头出门去忙碌。
谢碧潭一早备下笔墨,洋洋洒洒开出了单子,足有十来样之多。李云茅从旁走过看到了,一伸手抄过去,三眼两眼瞄过,笑道:“这么几样东西,某跟高师兄去买就够了。正好等下还要去见唐子翎,一并的出门。你白日里且好好歇着,到了晚上,有的是热闹要劳神呢!”
谢碧潭自是没他手快,再去抢回来也是晚了,只得瞪了瞪眼睛:“你要去就去,谁还拦着你不成!”想了想又道,“只是……你说还要往蓝玉家中走一趟?某……也想一同去看看。”
李云茅立刻摇头:“你去又是做什么,如今蓝玉病着,唐子翎定是不肯让他见客。要是说去见唐子翎……你在家对着驴子马说话,大概都比对着他有趣得多。”
谢碧潭听了他的比方登时撑不住乐了,搁下了笔:“哪有你这样说人的……罢了,你不乐意某去,某不去就是。只是你将这一桩事了结,倒是要怎么告知危氏母女,让她们安心?”
李云茅道:“那老夫人自有趋利避害的本事,她能放心带着女儿离开问岐堂,已是有所知晓了。”他想了想又觉有趣,笑道:“你平素最不喜掺和进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如今怎的改了x_ing子!”
谢碧潭立刻拿大大的白眼翻他:“自打认识了你这妖道,门前往来,尽是妖魔鬼怪,还有什么掺和不掺和的。哪天来一个正正经经的好人登门拜访,某才稀罕呢……”
他话没说完,忽听院子里大门响动。高云篆正在外头,顺便过去开了门,一见来人,倒是相熟的,便笑嘻嘻扬声冲着屋里喊道:“黄郎来了!”
屋里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噗”的一同笑了出来。谢碧潭边笑就边收拾了纸笔,起身外迎:“这真是……才说着话,就被打嘴了,可见做人当真不能铁齿!”
黄金履如今也算是极熟悉的客人,并不拘束,与高云篆打过了招呼,就自个向着屋里走进去。两边碰了个对头,恰听到谢碧潭的话,便冲着两人拱了拱手,笑道:“发生何事,怎的不能铁齿?”
因着几人也一同经历了些神鬼之事,少有什么顾忌,谢碧潭笑着将前情说了,一边让客进屋。只是黄金履听了,却站住了脚:“其实贤弟此话也非不准……你可知某今日来是为何事?”
谢碧潭和李云茅两个俱说不知,黄金履便道:“今日相国寺有法会,某在家中闲坐,忽的想起先前说过要叫你一同前往拜佛,消消这段时日身上不顺遂的气运。既想到了,索x_ing起而行,便来登门。如何,谢贤弟可愿赏光同去?”
听黄金履这一说,谢碧潭颇是感念他还惦记着当初对自己随口一说之事。如今既然被李云茅揽下了采买的杂务,往相国寺一遭,也不过半日既回,误不了晚上诸多耍子,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李云茅也乐得他无事一身轻的出门逛逛,免得总惦记着蓝玉和唐子翎之事,便笑着向黄金履作了个揖:“那今日碧潭就有劳黄公子了。”
当下也不多坐,两边四人各自出门,各行其事。谢碧潭虽在长安两年,问岐堂中却只他一个,整日里脱不开身。他那时又是对着僧道鬼神皆无什么兴趣,故而这闻名遐迩的相国寺,还一次都不曾去过。
好在黄金履是个轻车熟路的,只带了两个小子看马,自己引着谢碧潭入内。一路上见了几波沙弥并两个大和尚,倒有半数认得他,互相道了安好,可见果是一位熟客。
谢碧潭跟着他,也一路见佛拜佛的过来。只可惜当日那位赠了黄金履佛珠的法师如今已外出云游去了,并不在寺内,不得相见。又问起道知和尚,也已离开。连寻两人不遇,谢碧潭便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那相国寺又占地广袤,走走停停,虽是走马观花,也用了两个时辰不止。
黄金履也已看出他到了后面有些索然之意,那寺里相熟的和尚来请去斋堂用些素饭,便做主回掉了,转头对谢碧潭笑道:“大年除夕的,弄一肚子斋菜没甚意思,不如去舍下用顿便饭。某再叫人套了车送你回去——某那有调配好的屠苏、椒柏,想你们许是没时间筹备,一并带上两坛,总比市上沽的味厚料重些。”
谢碧潭自是认可,两人便又从相国寺折往黄宅而去。正屋中果然已备好了一桌酒菜,虽说只有两人吃饭,菜肴却颇丰盛,席间黄金履谈笑晏晏,兴致极佳,频频举杯相让。谢碧潭心想大约是年节之下,精神爽朗,更不好推辞,两人说笑间动箸,不觉已饮了许多。
正饭足饱,酒半酣,黄金履忽一击掌,笑道:“险险忘了,今日邀贤弟来,还有另外一事。久闻万花谷中子弟皆文采风流,七艺俱佳。前日某忝得了一件乐器,正要与贤弟共赏一回。”
谢碧潭也是酒兴在头,闻言笑道:“是何乐器,黄兄何不取来一观?”
“稍待。”黄金履立刻起身离席,片刻后,袖着一物归来,亮与谢碧潭观看,“正是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