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长不长脑子,这人是纯阳宫的人,路过的,赶紧给他松开。”
“他——跟唐门的人在一起,没准是唐门的j-ian细——”那乌木色头发的副手不满地叫出声来,却被栗色头发的年轻人回头狠狠剜了一眼。
“陆荧,你还嫌麻烦不够多的?你们,”他说着回头扫了一眼地上的凌尘和周围的明教弟子,“赶紧给他松开,让他滚!有这个工夫纠缠这些没用的,不如好好跟紧我。”说罢一转身拨开人群,凌尘看着那白色的外袍一闪就不见了。
“陆明烛——你……”
那副手的表情十分不满,显然怒火升腾,却碍于身份不得不硬压下来,动作粗暴地解开凌尘身上的绳索将他放走。
如今那个叫陆荧的副手,凌尘还记得他的名字,却不记得他的容貌;可下令放走他的那个叫陆明烛的,他却记得很清楚。直到四年后的长安,他在大光明寺落成的庆典上再一次看见这个人。两人甚至交谈了几句,时隔四年,时移世易,陆明烛显然已经不再认得他。凌尘看得出,那种锐气从他身上淡褪下去,没有了四年前的锋利。凌尘无声为运命叹息,为他如今知晓的情况,为四年前势如旭日、如今却陷入被动而一无所知的明教的运命叹息。他虽则知晓太多事,可必然不会因为四年前的因缘巧合,就将这些提前告知陆明烛。
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来,凌尘慢慢地说完了这些,起身走到屋角挑起一盏油灯,拿过来搁在榻边的小几上。
“我特意等在大光明寺外,等的就是你。你若是死在了里面,我不会去找你;可你竟然逃了出来,”凌尘说着冷淡一笑,“当年你因果际遇之下救我一命,如今我还清这份因缘,等你伤愈离开,你我两不相欠。”
陆明烛静静地凝视着跃动不住的灯火。若不是喉咙喑哑,他真想放声大笑。
凌尘所说,的确是人世至理。一切起于因,了于果。他巧合之下救了凌尘,如今只能依稀回忆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却怎么也记不起当初那个满身血污的年轻道士的模样。记不起原也应当,他根本就漫不经心。就好像他记不起被同唐天越关在一处的那个藏剑弟子憔悴而绝望的脸——放人生路非他本意,迫人至死也不在他掌控之下。出于无心埋下的因,和刻意布好的局一样,都会了于果。如果他任由陆荧杀死凌尘,或者如果他未曾疏忽任由陆荧将唐天越拷问至死——没有如果,只有定局。唯一让他欣慰的就是,他知道凌尘对这个道理十分明白,所以无需赘言,当然,他如今也说不出什么。就好比凌尘所做的,若是他得以脱逃,便伸手相助,若是他死在大光明寺内,也是天意如此,与他毫不相干。是,他早就等在那里,天策、少林的计划,所有平静之下的暗涌,纯阳宫是知晓的,凌尘是知晓的,不仅纯阳宫知晓,其他的各大门派,又怎能一无所知?一切都是局罢了,只是若他是凌尘,也断然不会因为一次无心的施救,就将报恩置于门派利益之上。
凌尘虽然已经仁至义尽,却让人无法生出感激;虽然无法生出感激,他却也明白,凌尘着实已经仁至义尽。
事已至此,他已经无力判断对错。
静亿应卫天阁的请求留了下来。叶锦城一夜白头的消息在天策屯营内如潮水一般传开,众人以为罕事,真实的具体原因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得知,即使是叶锦城自己,也未必说得清。传言很快就纷纷扬扬,卫天阁有心压制,却明白无论何种铁血禁令也抵不过流言纷乱,只能让它自生自灭,故而对众人的议论也不再置喙。叶锦城肩头伤口虽然未曾恶化,可也没有好转,静亿说自己无能为力,催促卫天阁去请更加高明的大夫来看。长安城医术高明的大夫极多,可一连请来数位擅治外伤的大夫,叶锦城的伤却不见起色。时日被不断延宕,静亿说不能再拖,得需尽快找到法子。卫天阁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叶锦城师父的消息。
这日酉时过后,屯营突然来了位万花弟子,三十多岁模样,玄衣广袖,容色冷淡,自称是叶锦城师父的好友,接到杭州来信,从万花谷而来。卫天阁正在为此事焦头烂额,赶紧请人去瞧叶锦城。
叶锦城大多数时间只是沉沉昏睡,人事不知。白竹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只看见他散在床榻外的那一把枯白长发——即使淡然如白竹,也不禁愣怔,脚步顿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卫天阁。卫天阁摇摇头,叹了口气,示意白竹查看。
白竹走过去坐在榻沿,抓起叶锦城一只手,指尖搁在脉门上没多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变了,卫天阁本来靠在门口,此时见白竹面色古怪,也赶紧走上前去。
“先生,这到底是……”
“这个,”白竹的语气很是缓慢,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又似乎在压抑着愤怒的叹息,“卫将军,你不知道这事,他身上原来有种毒,如今熬干了心血,血脉淤积逆行,不但这头发白了,连内功也废了一大半。废了……废了!”
白竹这一声语气古怪,像是在怜悯,又像是在斥责。卫天阁不敢再问,白竹也不再多说,只是自顾自地出门去采购药材,借了地方配药。一直忙到晚上,静亿前来同卫天阁告辞,道既然有人来照顾叶锦城,自己也该回嵩山复命。卫天阁同他道谢,正说了一半,就有人来报,说是藏剑山庄的人到了。卫天阁抬头一看,只见远处门廊下急匆匆走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叶锦城的师父叶思游,卫天阁小时就与叶锦城相识,是认得叶思游的。只见叶思游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大步走过来,连寒暄也顾不上,只是一把抓住卫天阁道:“人呢?人呢?”
卫天阁叫了声师叔,随即消沉地抬手指了指身后。一边的静亿却悄悄走开,他头上戴着斗笠,压得很低,上面均匀缀着的丝绦随着他的走动不住飘拂。他退开了几步,冲卫天阁稍稍颔首,不再说一句话,转过一道门廊,不见了。
叶思游松开了卫天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台阶,哗啦一声推开了门。
黯淡的天光穿透窗纸,变成一种枯萎的白。叶锦城盘坐在榻上,似乎是正在调息。他双目紧闭,微光从身后投s_h_è 过来,身上黑色缎子的寝衣紧紧贴着肩头的线条垂落,露出的脖子和脸孔都苍白消瘦,那脸孔因为逆着光的缘故,显得黯淡死寂。大丛的长发显出枯败的灰白,拖曳在黑色的衣料上,一直垂到腰间,衬着那同样苍白憔悴的脸,显得触目惊心。
叶思游愣在门口。叶锦城循着声音转过头来。他的动作很慢,像是不堪重负,又像是迟暮者那种迟缓——即使他明明还这样年轻。从叶思游推开的门外s_h_è 进的光线似乎刺痛了他,他极缓慢地眨着眼睛,抬起手挡住光线。随着他转过头来,迎面而来的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那脸孔终于褪去了晦暗的青白,转成一种苍白得有点透明的颜色。
光点在他同样是银白的睫毛尖上凝聚成一个闪亮的小点。
“……师父?”他含含糊糊地发问。小时候的大雷雨夜,叶思游怕他害怕,总是带着他一起睡。这一声师父,像极了叶锦城小时候被雨夜雷声惊醒,却发现躺在叶思游怀中时,那种安心咕哝的语气。
叶思游一步一步地走到榻边,伸出不由自主颤抖着的手,将叶锦城搂在怀里。他的手指与那些枯白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眼泪滚落在叶锦城的发顶。
“孩子……回家吧,跟师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