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他步履轻盈,可以无视林间沼泽,如今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一个不慎就深陷在泥淖里无法自拔。
正在踟蹰间远处传来笃笃箫声——
那箫音起初若有似无飘忽不定,这会儿又如穿云裂石震慑人心,以叶英修为本可自持,但当下身受重伤,被尖锐的音波震得经脉逆行,口洽朱红,神情恍惚起来,随之昏厥过去。
不久,出现一双不似中土之人所穿的靴子。来人身形高硕,一袭白衫内里则是短打衣靠,大斗篷半掩风霜,气息浑厚。左手揽住他,右手将青玉色的箫掖在腰后,啧啧两声,“好俊的功夫……换了是我那口刀,也未必能一举除掉这头山精。”
叶英在昏迷中皱了皱眉。
“看你这打扮应该就是心剑叶英。”他挑起利眉,“找到你,离那物也不远了,好啊,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沿白崖村猎户来去时的脚印很快出了林子,守在外面的村民一个个神色戒备,当看到是两个人出来,无不骇然失色,更有甚者拉弓上手对准背负叶英的男人。李承恩的眼睛虽没完全好,却无大碍,他也被这一幕惊了下,醒过神,旋即以没受伤的手抄起自己的枪抵在那人咽喉处,“放下他。”
男子满口无辜,“唉,若要害他,我只需袖手旁观,何必将他救出泥淖?”
李承恩回首对于诚节示意,请他不要让村民放箭,而后枪尖触地,一手将叶英接过来,听他吐纳不匀,不由得担心起来,再往下,胸前衣襟也被抓破,还不知有没有伤到身子,在外面也不好查看……最重要的是那双手被什么灼伤了一大片,血r_ou_模糊,看得人触目惊心,可想而知经过怎样一番殊死搏斗。
他不是告诉过他不要硬碰硬么?这个人实在是固执得很,若一击不中撤回来就好,实在不该兵行险招。
“皮r_ou_伤抹点药就好。”对面的男子勾起唇角,“至于他的内伤……我可以治。”
李承恩朦胧的视线终于从叶英身上移至陌生人脸上,“阁下怎会在此?”
“在下姓何名欢,来自西域……此次到巴蜀寻人,可惜慌不择路,差点被山精所伤,若不是这位侠士,怕要命丧当场。”
“那山精呢?”提心吊胆的于诚节赶忙问。
“死了。”何欢指了指叶英,“是他所诛。”
“啊!感谢神明庇佑——”于诚节双手伸向天空,举高族杖,叽里咕噜宣布一大堆话,村民们先是眨了眨眼,很快欢声雷动,在族长的领导下纷纷给叶英行礼,说是要感谢大英雄的仗义出手。
“先给叶庄主治伤。”李承恩试着去抱叶英,可惜另一只手还是用不上力,只好与何欢一人一边搀着叶英往竹楼走。
于诚节吩咐村民进林收拾残局,从今以后,不再限制狩猎范围。
冷眼在旁的牡丹哼了一嗓子,“命挺大嘛。”
姓何的男子不着痕迹打量妖里妖气的他,露出几许玩味,却没说什么,上到竹楼二层,已有村民打来热水,并把疗伤的土药摆在木桌上。两人合力把叶英放在竹榻上,李承恩留何欢一人在旁递药,弯腰在叶英耳边道声“冒犯”,小心翼翼取下破损的肩领揭开前襟,幸好这身衣衫在胸口有坚硬的饰物,不然,山精一爪子下去非要开膛不可,就算这样,那白净的胸膛也破了皮,留下深深的痕迹,没有十天半个月绝难消肿。
“诶?瞧他的手。”
闻言,李承恩心头一紧,但见叶英手上略微显大的韘在指尖向下时,竟未滑落。
何欢抚着下颌道:“黏住了么……”
李承恩纳闷地亲自拨弄,也觉得像是黏在指上,再要用力会伤及骨节,只得暂且作罢。
处理完叶英的外伤,何欢抽箫,指尖捻孔又吹一曲,罢了刚要开口,背心微微刺痛,被一瞬不瞬观察他许久的李承恩挟制。
“再说一次你是谁。”
以音律之法疗伤并不罕见,也不多见,在李承恩的印象里,除了长歌门、七秀与万花谷弟子,中原其他派门精通此道的人屈指可数。
何欢淡淡一哂,“何欢,西域客。”
“你没有那边的口音,休要混淆视听。”
“那正是我来此的缘由。”他把玩着手里的箫,在额头点了点,“因受过重创,导致失了一段记忆,救下我的人将我带到西域,可惜那里的医者对此束手无策,听闻万花谷杏林弟子r_ou_白骨活死人,‘活人不医’裴元更是妙手回春……他既离开青岩去了巴蜀,在下便慕名跟来,但巴蜀的地形太过复杂,我被困在这里无法出去。”
“那倒稀奇。”李承恩对他的话难以全然取信,“你为何不去万花谷寻医,偏要等那位活人不医出谷才肯现身?”
何欢答得干脆,“我不能进万花谷。”
“不能?”他越是这么说,李承恩越是满腹疑窦,“万花谷一向来去自由,除非,你做了不容于其门下之事。”顿了顿,“与其说你寻的是人,不如说寻的是过去。”
寻找过去?
是,没有过去的人就像行走在一片沙漠之中,风过无痕,回首时满目荒凉。
既是来无来处,也就去无去处。
那么一生何欢?
不指望别人理解,何欢拉下大斗篷,露出黝深的眸与胡子拉碴的脸颊,“何必对一个过客追根寻底?你该想的是为何他有弓有箭却与山精近身搏斗。”
“这点你无须过问。”李承恩瞅着那管箫,“治好他的内伤,反之,别指望轻易出村。”
“那几位走时可别忘记捎带上我。”
“我何时说过要走?”李承恩发出冷笑。
“你是没说过。”
被他将了一军的何欢别开眼,又奏箫音,没再辩驳一字。
中途那昏迷的人醒来一会儿,耳语几句又睡过去,李承恩虽不确定他是否完全清醒,但这种情形下也是八九不离十,便找于诚节商议。
“为何这么匆忙?”
李承恩不答反问,“叶庄主狩猎用的弓箭是族长亲自挑选?”
“对,弓与箭都由村里最好的师傅赶制。”于诚节不解道:“莫非与叶庄主受伤有关?”
“中原有句俗话叫‘疏不间亲’。”李承恩眼神一烁,“可眼下李某不得不说,村里有人在暗地里与你对峙。”
于诚节从没想过白崖村内部会有人作祟,不禁握着族杖,心情沉郁起来,“那趁祭祀之夜大家都在欢庆,我护送你们走。”
“也好。”
“牡丹和这个叫何欢的人要随我们一起离开。”
“大将军……”于诚节始终放不下幼年玩伴,“不能放过阿拉木曲比吗?”
“那要看他的选择。”李承恩睨向窗外那道影子,“即便现在我让他走,他也不会走。”
叶英不化解那三道剑气,牡丹始终不得自由。
于诚节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让他们先养精蓄锐,自己则去筹备祭祀之夜。
何欢以箫音为叶英疗伤,消耗太多真气,乏了也去歇息,剩下李承恩固守。叶英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李承恩将人扶起,覆在他胸前那件毛茸茸的兽皮大氅滑下腰际。
“嗯……”刚苏醒的人嗓子干涩,身子发热,察觉到前襟大敞,而敷在肌肤上的药膏尚未散去凉意,说明才抹过不久。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好歹生于钟鼎之家,几曾在人前这般衣衫不整?
叶英潜意识里呆了呆。
那茫然的神色反比平日徒增几分生气,雪发凌乱,眸光似水,看得李承恩心尖发软,清清嗓子道:“庄主运功看看?”
叶英依言提气,四肢百骸皆是舒畅,“并无不妥。”
看来何欢还真有两下子,虽有诸多疑虑,当下却要缓上一缓,李承恩正色道:“为免夜长梦多,于诚节会在今晚送咱们离村,只是要劳你忍伤奔波了。”
“我无大碍。”叶英对皮r_ou_伤没多少感觉,但想起指上那枚韘,拔了一下诧异道:“这扳指好像……去不掉。”
“庄主是不是碰到什么?”
叶英用了不小的力道,指节被勒得发白还是没法脱出,“山精死时有溅到它的血。”
“别勉强。”李承恩一把覆住他修长的手,“先戴着,等想到法子再取不迟。”
“若是无法呢?”叶英问。
御赐之物不可易手,被人一状告到天子那里,该当如何?
“那就只好据实以告。”李承恩也很好奇为何笑得出来,明明有一群人在朝中窥伺,等着抓小辫子,而他全不在乎,“天子并非不近人情。”
“晓得了。”
见他一脸认真,李承恩生怕出什么意外,忍不住道:“或是……以藏剑山庄的技艺,打造一枚外观看上去相差无几的‘韘’给我?”
“这不算是欺君么?”叶英淡淡地道。
李承恩豪爽地大笑,“哈哈哈哈……李某只知‘穷则变,变则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