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恩刚要给她擦擦小脸,有人自顾自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真是一出好戏。”
闻言,李承恩转过头去,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映入眼帘,而从口音上听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一身比什么都重的煞气。
“阁下是与在下说话?”
那人歪着头看他,勾起嘴角,“这张桌上只有你我,还有……她。”
显然叶琦菲不算在内。
李承恩不疾不徐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想与你谈笔交易。”
李承恩不动声色地将叶琦菲推离身畔,“阁下是不是弄错了,在下并非商人,只不过护送唐小姐下江南完婚罢了。”
“呵。”那人轻哂,“大统领半生戎马,见多了生死,又在朝堂久矣,惯看了沉浮,有些事不言而喻吧。”
倒是对他知根知底,李承恩冷笑,“见多了不意味着就深以为然。”
“一个牡丹换三千板甲。”那人不再兜圈子,“可还划算?”
“那我何不——”李承恩一擒他的腕骨,“抓你?”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哈哈哈。”那人不以为意,“大统领真真不会算账,好吧,那在下就为你说个清楚明白,这里是藏剑山庄,你要抓我,我确实难以脱身,可叶泊秋呢?你要人,还是要甲?”
天策府被称为东都之狼,直令于天子,一向说一不二,从不受人胁迫,眼前之人三番四次挑衅,李承恩着实恼了,击案而起。好在宾客们吃喝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散去,只有少数人被他吓了一跳。
“当然。”那人续道:“叶泊秋于你无涉,大统领可以不闻不问。”
“你勿要挑——”
李承恩的话被不知何时一步步走近的大庄主叶英打断,“人是我藏剑的,甲也是,与他有什么关系。”
那人微微一笑,“大庄主,这板甲可是你亲口允的,不是么?”
“那日是你假扮杨宁?”
“本该给天策的甲落在了他处……”那人不答反问,“朝廷会怎么想?是藏剑心怀不轨,还是天策通敌叛国?”
“这么说来阁下真是未卜先知。”李承恩话中有话,“牡丹被抓不久,而你是在叶庄主一行出发前就到了杭州,恐怕,你最初的目的不在于牡丹吧?”
那人没料到他这么敏锐,心头失跳,顷刻间怔住了。
李承恩见状,动如雷霆,直锁他的咽喉,叶英随之出剑,银光流泻,挡下的却是对面的李承恩,“你不能抓他。”
人与板甲都在对方手里,岂能无所顾忌?
“他来历不明,必须拿下。”
“叶某为一句承诺,铸三千板甲,祸及家人,将军可敢为叶某一言放了牡丹?”
“红衣教之罪,牡丹之罪,自有国法论处,我断不能因私废公!”
“那就无须再言!”
“叶英,你听我说,我可以向你保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英剑势陡变,横扫八荒,“圣人有旨,大将军也自身难保。”
李承恩枪不在手,打起来比较吃力,手肘被寒刃划破一道,那人趁机旋身,跃上房顶,朝西边群山环抱的地方跑去。
他走了,打斗的两人并没有追上去,反而挨着彼此坐下来,
“西边是什么地方?”
“九溪十八涧。”
“久闻大名。”
“是很好看,不过我眼盲之后也没再见过了。”
李承恩拿走他手里的剑,抹去血迹,柔声道:“只一次,再不想你拿剑指着我。”
叶英摇摇头,说,情非得已。
拾玖
五色烟霞溢满山。
行色匆匆的人却无暇欣赏,他绕过烟霞山,脚步不曾停歇地赶往九溪十八涧,打算在二十里地外的钱塘江与同伴会合。可刚一踏出泉流汇聚的山涧,没等跟船上的人说上一句半句,便被七个人团团围住,那些人衣衫灿金,清一色持剑,依阵列排开,进可攻,退可守。
“惊鸿掠影阵?!”
那这七人就是传闻中的藏剑七子了?!据说年少时三庄主叶炜误闯惊鸿掠影阵,身受重伤,险些武功全废,七子心中内疚,也随之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没想到居然潜伏在山庄之中,还出现在他面前。
然七子意不在杀,只将他困在当中。随即,又有一人自林中现身,施展浮萍万里的轻功,登船入舱,救出被缚在内的老人。
“剑思?”叶泊秋眼中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年轻的轮廓。
剑思长出一口气,“泊公受苦了,我奉大庄主之命,随七子暗中尾随这厮到此,总算寻觅到你的下落。”
叶泊秋头疼得厉害,根本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倏地,一把长兵划破虚空,直刺叶泊秋后背心,剑思推开老人,竖剑相抵,竟被震得虎口发麻,倒退数步,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足迹。与此同时,惊鸿掠影阵也被人强行突破,七子经验丰富,察觉来者不善,加之远处黑影攒动,难以估计是否还有伏兵,一吹口哨,几人剑阵变幻,似长蛇一字,与剑思护着叶泊秋先行撤离。
受困的人如释重负,回头看了一眼,汗流浃背拜倒在地,“曹将军?!您……您怎么来了。”
“再不来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
“你是我在江南的眼线,一向沉得住气,我才安排你入藏剑索取甲兵。”曹将军手中的兵刃咣当一声杵在地上,“这批板甲不但可以充实狼宗的军械库,还能在必要时离间唐皇与他的天策军,是谁让你用它换一个红衣教的男宠?”
“师尊息怒!”那人情急之下唤出昔日称呼,之前的镇定荡然无存,“徒儿觉得叶英在烛龙殿对李承恩的话是火拔归仁那个蕃将从天一教主乌蒙贵那边套来的,他名义上在哥舒翰帐下,实则早已有了投诚狼宗之心,而师尊是汉人,若不尽早取得狼宗信任,恐对将来不利。”
“这么说来,本将还要谢你了?”
“师尊不是说,狼宗有意拉拢红衣教教主?他的男宠落入天策手中,若咱们设法救出,岂不是大功一件?”
曹将军一步一步走向他,“真是为师的好徒儿啊。”
被扶起的人刚露一丝笑意,便僵在唇边,他低下头望了望穿胸而过的追命箭矢,整个人不由得惊呆了,“师尊你——”
“李承恩与叶英演了一出好戏。”偏偏有人上了当,以为人家一言不合拔剑相向,掉头就回来押人,以为这样就能逼天策府的大统领当场就范?
太天真。
”什……什么……“
“另外。”曹将军维持着扶他的姿势,“你若遵从上命,早将板甲取回,也不至于让叶家动了手脚,现下谁穿上那三千板甲谁就等于上了枷锁。”
“啊?!”
“还有啊——”曹将军在他耳边呢喃,“你不知黑齿元祐的下属是来监视你我的?”
那人剧烈喘息着抖如筛糠。
“你自作聪明让那位拜月长老的人以禁术蛊惑叶泊秋,现在,他一状告到狼宗跟前,说为师好大喜功,视军械库若无物,故意延误戎机,你说,你该不该死?”
“不!”那人苦苦挣扎,“徒儿并无此意……”
曹将军面无表情一转箭矢,“可为师却要以你来消弭狼宗的顾虑啊。”明明是那么轻柔的话,却伴随着最狠毒的手段。
朱红飞溅——
“师……师尊……”那人的嘴角淌下血,“我是你一手带大的……徒弟……”
“所以你才不能让我失望。”
那人脑袋垂下之前,吐出一句轻之又轻的话。曹将军肩头一颤,须臾,放开了无生息的人,仰头凝视晦暗不明的星子,喃喃道:“好,很好,若此番所言为真,你当真大功。”只要是影响到复国大计的人,不管是谁,都得死,即便是那个远在洛阳的亲生妹子,也不例外。
寒光闪,尸首分,他拎着人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较之此地的变故,藏剑山庄上下无不欢欣,一来五庄主叶凡终于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二来白天追柳惊涛与柳浮云出庄的三庄主叶炜回来了,三来失踪的叶泊秋也被顺利搭救,可谓喜上加喜。
不过,叶炜听罢藏剑七子与剑思回给叶英的话后,难得开了口:“大哥,能破惊鸿掠影阵的人,世间少有。”
叶英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转而对始终沉默的李承恩道:“依照剑思所说,脸覆铜制面具,武器是铁戟,将军印象中有这样的劲敌么?”
军人垂眼不语,仿佛对周遭的动静充耳不闻。
叶炜不大高兴地瞥他一眼,对自家兄长欠身,“我带菲儿回梅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