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还没烧到湖南来,没日没夜的是最耗人的勾心斗角。时常抽烟压压身体里不安分的因素,可自己也清楚,再这样下去总会有弦断囊破的一天。
捡了个好天气,带了几个副官骑马去城郭外兜转一圈,也顺道看看摸好路子的,踩了点做过标的斗现下如何。
“二月红。”他一身黄土,站在我马前,攥着几只簪子的手放在胸前介绍自己。
被做过标的斗不动,这是硬规矩。我皱眉看着他,他自知理亏,抱拳鞠躬随即道:“恕红某急用,一时着急,慌不择路,只知这斗离得最近。玉簪几只,日后定登门道谢,连油斗一只,一并还上!”
不卑不亢,行为举止也不似慌至乱了手脚。
我摆摆手,几只簪子罢了,日后规矩不坏便好。
他身后的伙计焦急道:“少班主,这三支玉簪不够赎人!”
“家中还有银钗一只,这下总该够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比那时y-in柔的戏腔差。
他再次道谢后,便翻身上马,带着伙计急匆匆往城里赶去。
至始至终还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现在才反应过来。
“军座,最近共匪流窜,早些回城。”
“罢。”
自四月中旬查封《观察日报》后,大量共产党员暴露,共军不断将已暴露人员转移向延安和新四军所在地,整个湖南呈现出紧张暴躁的气氛,人人自危,有过几次小型冲突,明着暗着使不少人命丧黄泉。这些故作紧张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拿上台面来,大做文章,传进延安那里,宣传其所谓“革命精神,牺牲自我为集体”之类,实则对于我们来讲,就像在大东北的夜晚的街头,喝多了干了一架而已,宿醉一场全忘掉。
民国二十八年,长沙八大家召开会议,根据内外抗战结成九门提督。各自发展暂缓,支持军需为先,条件为我和我的军队,不得加重长沙百姓赋税,以及取消每年两次惯例军用征粮。按各自发展程度分别排序,经二月红推荐,以军阀的身份,位列九门提督之首,其余依次为上三门二月红,半截李;平三门陈皮阿四,吴老狗,黑背老六;下三门霍仙姑,奇铁嘴,解九。
公历1939,六月初八,节气大暑,九门提督成立。
【七月踏书人,八月无谁问。】
燥热的天气里,两件事接连发生。
其一,梨园皇帝,红家班台柱二月红,迎娶面摊丫头。两月前少班主拦路救人的佳话,又被重新以种种版本传的沸沸扬扬。
其二,红家班班主不忍不堪言论,悬梁自尽,少班主二月红接任。红白喜事接连,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倒挺喜欢那个“红老板出城,向有过一面露水情缘的张军座,借得三支救命发簪”的版本。虽不知这是哪位说书人惊堂木下的说法,却意外的接近真相,确实是“借的”。
露水情缘也会有的,在丧礼上他一身缟素,满面清泪,告诉我说:“爹是清白的”,真他妈好看。
婊子戏子不分家,爹就是因为有传闻道他与男人有染,搞得两处一家人亡一家财破,才一根白绫悬上房梁。
“大不祥。”我对他说。
【九月缟素焚,十月尚不闻。】
时常进他的戏园子听戏,几次下来,那二楼的位子便没人再敢坐下去。他……如何讲,实在是个淡泊的人,话不多,温润平和,典型南方x_ing格。几次闯进梨园后院,寻到他上妆更衣的地方,与他说上两句话,听他吊吊嗓子,他也不恼。夫人待我也很好,见我在时,总会端一盘小点心,两盏润喉茶,再悄悄退出去。
我给他讲讲国家战局,他也会拿谱,给我清唱些还不曾在台上表演过的戏段子。
“近些日子怎么不见你出去探斗?”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件戏服搭在小臂上,回头问我。
我那些个本x_ing,隔个十天半个月就要进斗里磨上一磨,以便在其余时间内我都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不解的是近来一直都“很正常”,在此上,我不曾逛过欢馆,不曾赌命,也不曾虐待俘虏和探子。
“头发长了。”
他一怔。
“挺好看的,别剪掉。”
他转过身,似是认真在挑选戏服,随即温润道:
“好。”
待到来年九月时,长沙九门提督才算真真正正的安定下来。
清秋山上面分外凉,安顿副官等在山下,自己寻着音上了山
,一上山便听到大鼓咚咚作响,敲得心肺都跟着颤。红老板声音穿透力极强,划破山雾般的传进耳朵里,那小庙虽小,香火却旺的紧,整座山都被笼着一钟罩佛家味。
他就在那团香火里,红色水袖几近甩上松针头,薄情的小脸儿正眼都不曾给过我一个。虽说唱念做打应该一项不少才是,可他就那般面无表情的唱着,在我看来却有味道的紧:
“淮委宿醒无言对,春风一度两清泪
寒蝉消声独自愧,云端之人,来世会”
他的眼白非常干净,没有红血丝和盗墓之人的浑浊,黛色眼妆更衬得没有半点杂质,眼睛几乎不动,只有与红戏服相得益彰的红嘴唇一张一合,唱出那些珠圆玉润的句子。
戏毕,陪他走上山顶的庙祭拜。
三拜后他直起身,突然抬眼问我,我们之间有什么值得对方信任的。
“不骗不瞒。”什么都给不了他,一时难过,我只能这么承诺。
【十一夜里魂,十二共一灯。】
这生活就是在不断失去着什么中度过的。
二夫人去世时我正忙的焦头烂额,抽空打发副官去告诉二月红,晚些去看他。
丧父丧妻,白红白的日子,过的也实在是心酸。
不登台也就罢了,不吃不喝守在灵堂。半夜我过去时他正跪在地上,趴在棺前轻轻的睡着,拍拍他的头,他喏一声醒来。
“节哀顺变。”
他先是木讷的看着我,接着两行清泪便不自觉流下来,一如他那时丧父一般。
我摸摸他的前额,如今见一面多不容易,小东西,关于我成婚的事下次再告诉你罢。
那晚说了很多话,拎去的两壶酒被喝了个精光。他迷迷糊糊的样子,趴在我怀里软绵绵的笑着,哭着,充斥着不安。那时我就在想,若有朝一日大权在手,定给他圈一个绝对安全的围栏。当他所有的事情都完完全全在我的掌控下,再无战乱,痛失亲人,自身难保的状况,就连是哭是笑也由我做主时,他就是我的了。
后来的生活过的很是模糊,即使是现在拼命的想也是一片混乱。
似乎是去了一次南京,两次北平。第二次去北平时在新月饭店,以一个正式的方式,追求到了那位大家闺秀,并公众于世。那日似是喝了酒后去的,隔着大堂,对面隔间里的人是什么样子都不曾看清。她父亲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女婿,我需要一个有背景的人帮助。而我们需要的,便是这么个……隆重又罗曼蒂克的方式。
那些日子没用受过这痴疯暴虐的病苦,我以为那是娶妻的缘故,还暗叹过,那些嗜血的x_ing子,会在将后的生活里,慢慢磨平吧。
突然成婚的消息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震动,至少在北平的日子里我没有接到过他的任何书信。丧妻后他变得越发淡泊,回长沙后第二日就急着成婚,也没有刻意抽出时间去看看他,不知前些日子过得如何,成婚一事没有提前告诉他,不过那样的人,怕是不会多想些什么罢。
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用“那就将小女许配给你”来商榷。感情像是一种投资,至少你会看他会回报你多少。像是二月红这般的,很少能听他坦露自己真心所想所念,这辈子是听不到他再说句喜欢你了罢。
想来现在能死在这儿也托了那人的福。
交给红老板的喜帖昨夜已送入红府,按他那脾x_ing,最多会遣人带几句道喜的话,从此再不和我这满是刺头的张大佛爷混搅在一起。
成婚之日,满目萧红,我坐在那里,看着新妻蒙着红帕,一袭喜服,血红血红。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尽管是凑合在一起的,我仍旧希望……希望她身上能够有一种能调动我的灵气,和让我平静的淡泊气质。就像……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