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入杏林门下的誓言他记得不是很真切,只清楚在了解那话的大意之后,他嗤之以鼻。他没有半分作为医者的自觉,救人于水火之间,可惜谁又能让自己一世太平呢?可他不得不在万花谷容身,也并不想辜负救他一命的人的殷切希望,于是他得过且过地看着青岩的流云周流四季,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私情而研习医术。
“阿真、阿真!”刻意压低的呼唤声音忽然打从窗牗后传过来,少年人的声音带着脆生生的清澈明快,却因着压低而有些瓮里翁气,他听见这个声音,立刻便睁开了眼,声音极为真切地响在耳边:“我还当你是在温书,没想到是在瞌睡!”
“我没有。”樊真不耐烦地蹙眉,唇边的笑却是抿也抿不住,他刚要出言狡辩,却见得面前的书册早已被风吹到最后一页,发黄的留白刺眼夺目,窗边的人噗嗤一声轻轻笑将开来,樊真面皮一烫。
“你既觉得无聊,不想读书,那就出来跟我走走罢!此番我与师兄顺道过来,正有好多话要同你讲。”那少年人大大咧咧,像是没见他面颊轻薄地一阵浮红似的,一个劲地撺掇樊真逃了午课出来溜达。“快出来,府里好多新鲜事情,想着你无聊得紧,我一并跟你说,别光愣着坐,也不看书,快出来!”
少年人的话音刚落,便觉得面侧一阵清劲的风闪掠而过,连衣袂翻扬的声音也轻小得没有踪迹,万花比他矮半个头,但轻功却使得极好,辗转腾挪间,已然稳稳当当地翻出窗口,立若青松地站在他的面前,只见樊真注目他一会儿,笑了:“方云白,才几个月不见你,枪也已经换了一把啦!”
方云白嘿嘿地也笑了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连带着他银色发冠上缝着的两个红色团球一抖一抖的,平添几分憨实的可爱来,“我们营里的校尉说我习武认真,特地奖给我的。只是那枪缨没系紧,被我甩丢了。”
樊真一瞧他后背那杆枪光溜溜的枪头,腹诽着方云白的没轻没重。两人低着身子穿过课舍一排排低低的窗户,沿着落星湖的湖岸走到花海边缘,齐腰深的花Cao堆里传出几声麋鹿的惊叫,还有一句连着一句的兴奋谈天。
“……比起练枪,我似乎还是喜欢s_h_è 箭,阿真,你明白那感觉吗,先是凝神聚气,好像天地只有你和靶子,然后一点寒芒嗖地飞出去!正中靶心,嗨呀,那种感觉别提有多快活了,师父说没见过几个能像我使箭使得这样好的人。”方云白一边拨开面前的花Cao枝茎,面上因为过于急切的语速与激动难平的心绪而带着一点儿红,眼中的光亮得就似此时的盛夏骄阳。
樊真拢着袖子在他的旁侧静静地听,听着那些与他毫不相关的热血贲张的话,习武之人与兵戈铁马打交道的生活同他日日沉浸在医书药材中的生活形成了强烈而鲜明的比对,他向往,但却不愿意体会,生怕心中很快便会产生如同在长安一般的厌倦怠惰之情。
“云白,”他们拨开无际无边的花丛,停在水Cao丰茂的湖滩边歇息,湖边饮水的鹿抬起毛茸茸的棕褐色脖颈,警觉地朝两人在的地方看来,樊真听着方云白在天策府里的见闻,闲闲地看着水光映出了云影,他开口问道:“你这样的辛苦练武,是为的什么呢?”
方云白似是被这一问问住了,歪着头想了一阵,老实巴交道:“当时誓词是这么说的:‘一入天策,苟利国家,不图富贵’,我辛苦练武,大概是希望其他人都能够太太平平的,就不用征丁、不用集兵,其他人就不必跟我一样吃苦。”
樊真沉默半晌,平如镜鉴的水里早已没了云絮的影子,“……可是你自己呢?”
“我?”方云白一愣,面上逐渐浮上了迷惑惘然的神色,就仿佛他回答这些话时从未想过自己的体会,仿佛他真的心怀天下,仿佛只是两语三言的誓词已经变成牢不可破的枷锁,安静一阵,少年人向他轻快地一笑,眸色如若晨星般清亮,“我不知道,能走多远走多远罢。”
行路迟迟,转眼间春去秋来,云舒花谢,苍黄变化,不知已过多少时日。
春日的雨倒是有盛夏豪雨的气度,夜雨滴铃,天明时忽转成了疾风骤雨,客舍顶一层层铺着的茅Cao被吹得簌簌作响,今日似乎还是走不得的,三人在室内对坐一阵,谢南雁抱怨一阵天公浑瞎了眼,事到如今只得见招拆招。
话音方落,便听得一阵有节律的克制礼貌的敲门声,将门一开,正是身披蓑笠的菟娘,怀里紧紧护着一只盖着油布的热气腾腾的竹篮。
“寒舍鄙陋,匀不出什么吃食来,妇人贫贱,也没有巧手做出美味的羹汤。三位军爷若是不见怪……”案上放齐碗筷,一盅野菜杂粮的粥饭与半碟腊味散发着清香与油香交织的气味,饶是知晓他们图谋不轨,可这炊煮得极精细的农家r_ou_菜却依旧引得人馋虫大动。菟娘挽着粗褐短衣的袖子,露出一截蜡黄的粗糙手臂,满目诚恳。
华清远目色紧张地看了一眼谢南雁,只见军人神色如常,只是眼中绵里藏针,带着难以察觉的冷静淡定,转眼再看樊真,依然也是面不改色,手端在袖笼里,眉眼微垂,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这样看来,反而是他自己有点儿心浮气躁,华清远左右不知该和菟娘说些什么,直觉告诉他不该与面前的柔弱女子立时翻脸,即便她居心叵测,抓贼也讲求一个有理有据,更何况是他们那些隐匿在暗夜里的不良企图。
“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忽听樊真温声道了一句,四平八稳的,一如寻常。
他翻手执箸,极为自然顺畅地吃将起来。华清远一声惊呼即刻便要脱口而出,却硬生生被谢南雁一个眼神逼停,只见得谢南雁两肩一松,也放松神色拿起筷子,从容不迫地吃起来。华清远看得心下一阵怀疑惊惧,他用余光小心翼翼朝菟娘面上瞧,却发觉姑娘也是一脸诧异,挽着篮子的手腕不住地抖索着。
华清远始终留了个心眼,没去碰案上饭食,菟娘呆立着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强忍着心潮翻涌,低声说了两句微不可闻的话,转头出了屋舍。女人刚走出屋门,华清远便吓得倏然起立,张皇无措地看着案边两人气定神闲地吃着东西。
樊真放下筷子,风轻云淡地道了句:“吃罢,她什么都没往里放。”
“姑娘家家,不想心还挺软。”谢南雁叹息一声,对着惊魂未定的华清远露出个没有太多感情的笑,“华小道长,坐罢,别辜负她一片美意。”
这顿饭吃得华清远味同嚼蜡,分明比一路而来的干粮果腹或是在医署里愈加寒酸的粗茶淡饭都要丰盛得多,可却仍旧吃得索然无味。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样不好,可匆匆扒拉两口之后便再无食欲,即便知道里头没有蹊跷,但潜意识里的抗拒却如疽附骨,无法摆脱。
时近正午,雨水却仍旧没有歇停的迹象,三人用过那顿饭食,又沉默地看着屋外使人心腔压抑的乌沉天色。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人声,石井边打水的木桶噗通一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发出了带有悠悠回音的响动。一声清脆的碎响打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响起,院里传来一阵责难声。
“你瞎了眼啦!茶壶子打破了,煮甚么茶水给客人!茶汤全泼了!”一声高亢粗哑的女音,似乎是这家中的老妇,话语里带着仓忙无措,甚至还有些恼羞成怒。又听她接着咒骂道:“这茶壶摔了,把你当出去都不够换的!”
屋内,谢南雁听得这句话,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嘟囔道:“区区一个茶壶,用得着犯这样大的火?怕是壶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怪,一并泼了,小姑娘所作所为,当真大快人心。”
华清远听得呆愣了去,只觉得那个声音温柔,眉目清秀的女人竟能有这样硬气的一面。
可正当他这样想,门扉却又被敲开了。华清远上前去开的门,却见菟娘依旧站在门外,却未曾披过蓑衣斗笠,一身浅褐色的粗麻衣装被暴雨打成s-his-hi嗒嗒的深色,脸面两侧的s-hi发拈在她颧骨突出的颊侧,华清远方发现她的眼窝带着深青色凹陷下去,神色更是憔悴疲惫不堪。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粗糙破旧的水壶。
“这是茶水,小妇不方便进去。”菟娘抖着苍白的嘴唇道,女人瘦弱的身板后是滔天的雨幕,与客舍相对的正厅檐下,隐隐约约又两个晃动不止的人形。华清远看得心里发凉,他伸手接过那口滚烫的壶,又见那柔弱妇人朝他毫无声息地笑了笑,那笑容莫名有些凄恻。
菟娘欲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道:“您们,请好自为之罢。”
她低身行了个礼,抬头看了一眼华清远,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华清远被她眼眸里明亮得过于灼人的眸光惊得一顿,那眼中仿佛坠入了一颗恒定发光的星子,丝毫没有农家妇女眼中的麻木愚昧,倒像是即将出征的奋不顾身的将士。
她仿佛感受到华清远的目光,只垂下眼,淡淡道:“再会。”
滂沱大雨一直下到午后,方才开始减弱势头,苟延残喘地愈下愈小,三人拾掇好行装,牵了马厩里的马,菟娘在临行前将三匹高头大马喂得肚腹浑圆。一如她当日站在夜幕里打开门,站在贴着招魂白纸的门柱边,静静目送他们远去。
她送的那一壶茶,终究还是半点东西也没有放。
华清远与樊真并驾齐驱,紧紧挨着,待出了那一座烟雨凄迷的荒村,他方深叹一口气道:“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肯违背公婆的意思一意孤行地放我们走呢?”言至此处,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天地苍茫,雨幕厚重,已然看不到荒Cao里的村舍,更辨不清来时的方向,“将人放走了,他们又该怎么生活呢……”
樊真听得这话,却没有接,只道:“他们自有自己的活法,若是活不下去,也没有办法。”话意僵冷无情,倒显得极为漠然残酷,仿佛诸般种种并非自己经历,而是戏折外的观众漫不经心的一句唏嘘,过眼便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