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边有一方供人打水用的小坞,s-hi润光滑的木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人,乍一看去,只觉那人浑身上下的颜色,同棋盘一般黑白分明,那头长发好似上了漆蜡的乌檀,在温暖的天光下泛着一弧柔和的光泽,极黑的发间束着极白的银饰发带,雪白的襟线外是比夤夜还要深重的沉黑外袍,鲜明夺人,触目惊心。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这人的面目,便被这与杏花三月格格不入的刺目颜色引了注意去。
看他腰间一挂毫笔,大约是万花门人。那人将靴袜置在一旁,裤脚三两下地卷,双腿浸在阳春的清溪里。似乎遭过一顿风尘仆仆,他微微闭着眼睛,脸面稍稍侧着,转向饮马的那一处水岸。
春日熏风吹过,吹来满树杏花与满天云影。
一股燥热自心腔绵延而起,他睁开眼睛,目前依旧是一片支离破碎的月色,却模糊得像是那一片回忆中的杏花天影。华清远迟疑着揉了揉眼睛,握在手里的竹筒子不知道已是第几次喝空,他探手要去酒坛子里舀,虚虚探去好几次却连半点酒液也没能舀到,倒是捞起了一整坛烦躁不耐,这样的感觉十分奇怪,意识仿佛极端模糊,而又极端清晰。
他松开手,竹器落在坛底一层薄酒上,发出拖泥带水的回响。
华清远的手便这样贴在酒坛边沿上,酸软无力地置放着。他觉得风吹在身上很冷,但吐息间渗出的酒意却很热,这感觉使人毛骨悚然,脊骨处一节一节攀上来的热流险些要蒸出一背热汗,可本该带着温软意思的春风却时不时令他冷得浑身打颤。
也不知这样浑浑噩噩地坐了多久,他只觉靠在酒坛边上的手掌被握了握,很快又松开了,有人在他身侧道:“喝这样多的酒做什么?你从来不喜欢饮酒,一时间这样喝,明日还怎样赶路?”
华清远将这句话听得极为清楚,分明只是个寻常忧心体己的话,从他听来却刺耳非常,他闭眼以气音笑了几声,问道:“一路上见了这些事情,想来乱世之间无一人得以善终,都拼着命要保全自己。而你,不论生死地赶,是要去会谁?”
“我说过的,”听到这句带着半昏半明的醉意的问话,颇有些突然而然和不知所以的意思,樊真心里本就有些莫名其妙而又极为别扭的怒意,加诸与谢南雁来回往返地回答,到了此处劈头又被问了这样一句话,于他只觉一阵不耐烦,“也只是故人而已。”
“故人?是怎样的故人能让你放下当下所有事情义无反顾地去?为你写‘所愿惟君而已’的那人?是不是……”这句话还未说完,也不知是话中内容还是话意中十成的冷意,塌在坛边的手倏忽被一股大力握住,华清远浑身一悚,后知后觉地感到他这话说重了。
——可是说重了又如何呢?如此说下去,如果有释怀的余地,即便两清了,那又如何呢?说不定自己还能因此更为轻松一些——
他还来不及自顾自想这样多的东西,便感到视线突然一晃,天倾地覆,他的后脑传来一股钻心剜骨的刺痛,华清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朦胧一时明晰一时的视线猛然清晰起来,由酒意带出的愤懑也成倍地清楚明晓起来,他下意识便要挣开钳在腕子上的蛮力,可对方使的力气也出奇的大,几近要将他的腕骨捏碎了去。
“放、放开!”华清远疼得痛呼出声,现如今他乾坤倒错,仰面被按在游廊下粗粝的木地上,有尖锐的木刺刮蹭着他的后颈,和着两手腕子上的剧痛一起,令他烦不胜烦。
至于他的双唇都因着置气而苍白地颤抖起来,压在他身上那人背对一地月色,晦暗不定的面色只能让华清远觉得焦躁不安。这样昏昧不清的隐瞒实在太令人窝火了。
冷不防樊真带着一层霜气的话响起来:“你既看见了,心里想必清楚得很。何必再来问我?”
这话锋太过冷锐尖利,突兀干脆得叫人难以置信。华清远顿了好一阵子,竭力将神智理清,不让心底那一簇即将爆发的怒火越燃越高,他压下愤怒的震颤,凛声又道:“你要是有什么苦衷,现在说不迟……现在说不迟。”
“哈哈哈……华小道长,”不想这话如刺逆鳞,惹得樊真一阵似笑非笑,像是一道恶寒裹挟着醉酒的燥热一直从华清远的脊背爬到神台去,激得他牙齿打战,“都到了如此地步,你还要为人找想吗?你怎么配这么说?我又怎么配回答你。我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华清远终于忍无可忍,不管腕间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连佩剑也用不到,剑诀在心中几近疯狂地转寰几个来回,硬生生使出了一式八卦洞玄,那暴起的八卦玄气打自掌心如同两柄紫电青霜,直劈得按在他腕子上的那双手剧震,直脱力松了开去。华清远气急上头,腰间佩剑比他的思想更快。
几乎是一个腾挪间,他cao着剑鞘便用了七成力气捅向樊真肩头去,对方显然不曾想他会忽然如此激动,顿然被这阵猛力掀得向后翻去——华清远毫不含糊,欺身上去将方才那身位转了个个儿,挥拳便是要打。
他想起在杏花村里的初逢,他看得两眼发直,想起他心心念念如何接近这个人,腰间的佩玉还留着,君子赠玉怀袖的寓意曾经让他欣喜得彻夜难眠,他的千里迢迢,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心怀惴惴,他的惊喜若狂,这一载有余的喜怒哀乐,居然一直与这个人联结在一起!
可他一颗赤心最后换回来的,居然只是一句无话可说?居然只是一句无话可说?!
如同石沉入水,高悬于他头顶的斧铡终于落下。
他的一味退让,他的委曲求全,到头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对方能够倾心相待,为了彼此能够长长久久。心中沸腾的白焰甚至于要迁怒于那个素未谋面的方校尉,然而到了一半却又被他生生截断了,愤怒忽然便成了无力的自我揶揄,以及难以抑止的不甘之心。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有时候即使付出一切,即使熬干真心,所得却也未必尽如人意。
可这真是太令人怀疑了,也太令人失望了。
华清远攥得紧紧的拳头悬在半空,绷攥得死紧死紧,腕上青筋毕露。
“我问你,你只需说是非。我问罢,绝不纠缠。”竟是因为气急,他的话里第一次有了如冰如霜的刃锋,吐字极为清晰平稳,每一字都如同玉碎琼盘,。
“开初答应我的表意,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樊真再不看华清远的眼睛,目光飘飘忽忽,不知随着月色去了,还是随着风声远了。
“是。”
——他想起在映雪湖的那一片雪色里,他从未觉得这样热过,他开初并没有注意到樊真走近,只紧张地盘坐在那块青石上,心腔乱跳地练习着那首魏晋歌诗。
道法无边,千载周行。这样沦落在凡尘俗埃里的感情本就无挂无牵,他又何苦强求。
何苦强求?
“此后对我的种种应承回答,是否唯有两三分出自真心?”
此番樊真却是沉默良久,大抵是为了他发觉与谢南雁的对话而感到惊异,亦或是这事情被拆穿了而尴尬局促,万花嗫嚅了好一阵子,终于沉下声答:“是。”尾调的颤抖简直只能用支离破碎来形容。
一字雷霆千钧也不过如此,华清远脑中轰然一响,那些已然没有什么心力分辨话中真伪,实拳落定,却是砸到樊真面侧的地面,木刺扎进皮肤,牵扯出细微撕裂的刺痛,他张口直骂,话里已然是连文雅都不顾的惶急:“你他妈把我当成什么了?!”
没曾想樊真似乎真的将这气急败坏的质问仔细思考了一番,面无表情答道:“容我打个比方罢,日日对着一个并不喜欢的事物,待得久了,自然便产生了感情。”那话说得慢慢腾腾,似乎是要让华清远故意听得明白,末了万花冷笑一声,那笑里极尽不屑刻薄之能事,“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这一句恶毒淡漠的话硬生生将华清远所有的愤怒堵在喉头,单调困顿的音节颤抖地塞在他的嘴中。甫一听见,他的思绪便开始浑然地躲避着理解那话的意思,一如野原鼠兔尖叫着躲避空中鹰隼,即使东奔西顾,却仍旧一览无余地徒劳而奔。
如果能够的话,他是如此殷切地希望这只是一场盛醉过后的万里长梦。
他依然在纯阳宫百无聊赖地守着自己的三清地,每一日习书练剑修道,做他不谙世事的世外道子,再不管软红千丈,也不管一见钟情。白雪拂尘一挽,紫金葫芦一挂,去追他那乘奔御风的物外一境,无欲无求的超然一心。
那该多好、那该多好!
不知是酒意,还是情切,他的眼眶s-hi润地发热,可却凝不出任何一点泪水。过往的许多事情似乎极为迅速地蒙尘积灰,连华清远自己都不晓得,他面上的神情冰冷地覆霜凝固,而又如同坚冰破裂一般,露出一张一切如常的温然面具。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不清楚酒酣耳热是否一被胸怀怨愤的冷而彻底熄灭。
华清远看向邸店矮墙外的远天,沉默寂然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化进天边隐约翻起的鱼肚白里,他站了一阵,只听街道上的人声愈来愈大,间或有跌跌撞撞、匆匆忙忙的凌乱步音,华清远立在原地,晕晕乎乎地听了许久,方听见墙外有人大喊大叫,似乎要唤醒整座尚在黑夜里沉睡的城池。
“强盗!土匪!狼牙兵来啦!跑哇!快跑哇!要围住城啦!”
语无伦次、不分先后的惊慌大叫,比破晓的j-i鸣还要勤快且惊心动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摔破锅碗的惊惧声,在短短几个刹那里,将华清远拉回了这处烽火乱世。
战乱远未结束,人心不再似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