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意听得他这句话,先是愣了许久,旋即便破涕为笑,只抖着声音道:“你晓得吗?方才那人也这样同我说,分明与他一面之缘,分明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你们一个个都要将我脱离水火,这又是何方何处讲得通的道理?”
“……”华清远没有应答,却仍旧坚定地看着杨雪意,对方似乎因此而大受感动,华清远等着杨雪意心情平复一些,两人便隔着门栅谈了一会儿对策。临别时,杨雪意将双臂艰难的穿过囚门,虚虚地拥了拥华清远,轻声道上一句:“多谢。”话意可逾千斤。
这一番变故骤生,令华清远忘却了身体的痛楚,一心扑在了如何营救杨雪意上。但甫一走出监牢,他便觉得肩头一阵黏黏腻腻的痛感,方才光线低暗,他觉察不出什么奇怪,如今却见得一点两点猩红,如同腊梅落在浮雪上,自他的肩窝透了出来,洇出一片s-hi凉的红。
华清远的目色微微晃了晃,许多事情立时需要安排了,他必须得借着柳杯酒的力,做最坏的打算,才能将友人救出来。心绪乱麻纠缠之余,他忽而又有些疑惑,在他之前来探望杨雪意的人会是谁?若是那人也有意相救,是否也能够成为助力?他懊丧于没有问询那人究竟为谁,边探手捂住肩侧正流血不止的伤患处,促急而虚浮的步伐扬起薄薄铺在地面的一点金粉般的尘沙。
然而也只是他转过这一侧的街角,空乏的风带着旗卷的声响,寥廓寂寞地响了起来。街道上行人寥寥,行道尽头却是突兀站着一个人。华清远焦急的脚步却戛然而止,如同流畅行笔时突然有人按住了腕子,在纸上登时便是留下一团雾蒙蒙的洇墨。
然而不久,这停滞的笔又忽然顺畅地运行了起来,他又抬步而行,步子又稳又轻。灰白的靴尖路过玄色的靴跟,发旧的雪白的袍袖掠过乌檀木一般的黑色下裳,带起来的飘飞的冠带拂过附着着枯色的青丝。
是极其普通的擦肩而过。
但是他知道,这幅书法已经配不上是书法,只因他方才的停笔而毁去了全幅。
风还在没有止歇地响着,但吹不开这沉重疲累的层云堆拥,便也只能够在其中险恶地酝酿出y-in霾与风暴来。
第二十五章
“治心热满烦闷惊恐,安心煮散方。远志白芍药宿薑各二两……”
夜已然很深沉了,檐外希希零零地滴着寒凉夜雨,一滴一滴极慢地跌落在廊下,带着一闪一烁的昏昧灯影,一刻钟究竟落了多少次,一个时辰能不能积聚成一片水洼,明日又可会变成一地汪洋……阿由皱了皱眉头,困得发了不知第几个呵欠,眼角酸得张不开,搂着他肩膀的那手不着痕迹地将他朝怀中更深带了带,像怕是他着了夜露的凉气。
“……病苦悸恐不乐,心腹痛难以言,心如寒恍惚,名曰心虚寒也。治心气不足,善悲愁恚怒……”平板单调,又很是轻柔的念书声音一直萦着他的耳,很快也开始模模糊糊、沉沉闷闷起来。阿由依然只是犟直地强撑,但仍旧困得呵欠连天。
樊真只觉臂弯里小小的孩子蜷缩着渐渐重了,便知阿由已经睡着。他看着灯盏中的芯子已经结了一团沉重焦黑的灯花,也蜷缩在淡青色的焰心子里,仿若一朵颓衰的莲蒂。背诵的声音渐渐止歇,竹篾子垂下来一半,夜风打着旋儿从帘底溜进来,灯火轻微地毕剥一声,夜重新安谧下来。
案上堆压着许多书,笼统地分成两沓,一堆高些,一堆矮些。樊真就着矮些的那叠旧书,一只手按在张开医书的一侧,细密如蚊蚁辍行的字迹在残灯下摇摇晃晃,他转眼看着帘外幽深的夜,眼前时时还闪动着那些困难艰涩的字影。
那一日,华清远确乎是看见他了的。那条街不很长,但也并不太短。纯阳子也确乎停下了脚步,他也觉到有迟疑的目色投在面上,轻得像一片极快极快便消融黯淡的雪。然而他像是从头到脚忽然置于雪地冰天里,心中涌上的许多话也因此而顿时冻结起来,也就那般令华清远与自己极为平常的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樊真低下眼,在袖袋里摸索一阵,抽出一张泛黄发脆的字条,是那一封姗姗来迟的急信,方云白的字迹他一向熟悉,此刻又觉得陌生,里头的行句读了百遍千遍,却越来越生涩。他从心底生出心惊r_ou_跳的恐慌,同时又觉出一些不能明说的诡异的安稳。
他重重一叹,将那纸张贴在手心,目色里映出了一两点行将就木的焰色,他犹豫地看了看那脆弱的火焰,腕子忽然一抖,便将那枯黄的纸条压进了医书中。
恰时,帘外传来个刻意压低的冷清声音:“你怎不接着背了?”
沈落言自竹帘下绕进来,带来一阵爽快s-hi气,险些将残灯扑灭了。他的面上带着奔波劳碌的疲色,却因着见到樊真怀里的孩子而松动了些许。沈落言将外袍解了,袍底青白的竹纹兀自地摇晃着。沈落言低身,随手将摊在案上的那医书抽了去,挑拣着翻了几页,肃着脸轻着声开始考察起来。
这般考察功课的模样,便像极小时樊真跟着沈落言学习花间游心法的样子,只是内容不同,似乎也因此严厉许多,从前习武,许多小错误一经勘破,便有许多时日可以更改。但樊真背诵医书,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差错,便是要被沈落言训斥很久的,誊抄更正更是必不可少。错一字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记不住。偏生沈落言总是捡最难最易错的部分检察,方才那一分神,樊真一时间竟也想不出多少所以然来,许多话都对答不出。
沈落言看了他一阵,似是觉察出他的心不在焉,索x_ing一并罚下了事:“你再将这册书抄两回。再背不出,便不要学了罢。”语气之严厉,仿佛是樊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樊真在此之前,是从未见过沈落言对谁这般严格的。
但这重新习医的机会,是他自己求来的,过程并不简单,他也不愿轻易摒弃。
沈落言顿了顿神,似乎觉察到这话语中严厉太过,末了又轻叹一声,将发软的旧书放回案头,依旧还是冷清着声音:“武学招式记不住,无非在与人交锋时使自己落了下风,医书记不住,你会叫病人怀着感激失了x_ing命。没有这样的醒悟,还是将此事搁下罢。”
樊真没有声音地点点头,心中仍旧是空落的。浑浑噩噩好长一段时间,却因着那日将华清远救下来,而逐渐沉淀清澈了,当他对着那可怖的紧紧镶嵌进皮r_ou_中的铁箭手足无措时,心中的愧悔便再难以消弭。
他营救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什么。
“先不同你说这些事情。”沈落言盘腿坐下,摸了桌屉中的剪子,倾身去挑灯盏里的灯花,边道:“明日约莫午时,是要公然开庭审判犯人的,州府官员判人死罪,还须参上复奏。不过这州官要弄死一个人,又何必非有死罪?”
铁剪子清脆的一声啪嚓,将那焦硬的灯花剪了下来。
“方才我同柳杯酒去监狱里探了一探,狱卒已经叫人换了,凭谁也进不去。明日若非在半道劫走,便是到法场去。你不必随着我们。”一团越来越盛的火光从沈落言深若点漆的眸子里升起来,“你带着小孩子先走,此处向西再走三两时辰,顺着洛河沿岸,就该进洛道了。我在公孙旧宅处有照应,且在那地方会合。若是期间有什么变故,也好有一条后路。”
沈落言的话不急不徐,却是在谋着极其危险的事情,樊真抬眼看着他的师父,竟不觉看得有些惊异,沈落言的面上不由自主地活泛着他从未见过的神采,似是极度肃然紧张,但又透着些别的意思,倒像是迫不及待的欣喜若狂。
樊真看着沈落言,迟疑许久,才艰难开口问道:“那他……他也随你们一同去么?”
“自然,华小道长得带着我们进到衙门去。”沈落言照实答,却堵住了樊真的下句话,“你见不着他,不也少了那许多麻烦吗。何况你如今怕是没有与他并肩而战的功夫,各安其事,好好将这一段过了,便同我回谷里去静养,好断了你这许多的杂思乱想。”
夜风停了,阿由在他的怀里砸吧砸吧嘴,心满意足地转了个身,两手团着他的手臂不放。檐下的夜雨依旧希希零零地滴着,发出了接连不断的清幽碎响。
沈落言出了夏徵的屋后,并没有径直回自己的房去,而是乘着潮s-hi的夜气,又身形飘忽地进了邸店的另一门户里去,那儿的灯火显然明亮许多,那儿的人面上的表情也如同朝气蓬勃的火焰那般明亮。
“你来啦!”柳杯酒见得他,那神色倏忽便高兴起来,声调也随之活泼地扬了起来,见得沈落言不做声,眉目间均是忧心忡忡的痕迹,柳杯酒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笑道:“一看你便又在为你那麻烦徒儿担心,他又怎的了?背出来的书不合你的意,你打一顿便是了。”
沈落言没有好气地剜了柳杯酒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我瞧你现在也挺不合我的意的,打你一顿怎样?”
“敬谢不敏,敬谢不敏。”柳杯酒闻言,面上的笑容多了好些哂哂的意味,下句话便又端了些戏谑的腔调:“江湖中人都知道你那管判官笔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对是不对呀?我的好莫言。”
听得这两字的旧称谓,沈落言的眼角跳了一跳,一嘴伶牙俐齿将那带点调情意思的话堵了个十成十:“你那是何时江湖?怕是旧得掉牙了。名士白头,剑客迟暮。一把老骨头,还好意思像从前二十出头那般嚷着这名号,怕是要笑死人。”
柳杯酒闻言,没有再说话,却是定定抬眼看了沈落言许久,似乎他那一席话勾起了他许多念想一般,这一回他真是放低了声音,隐约还有点儿委屈:“我就是……想念老崔他们了,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是些泉下之人,生平杀孽,终于是用命偿了。落言,再回洛道的时候,至少同我去扫一扫他们的坟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