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沿着洛水的滩涂飞快奔逃着,因着落雨而翻涌出沙黄的河流向后逃也似的奔流不息,林木丘陵闪掠着形影,急速向后退却,没有追兵跟上,但大约很快就会有了。他逃了三两个时辰,总算见了洛阳的界碑立在平坦的道边,可甫一见得,顿然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涌上心头,感慨、悔恨、愤怒,如同这淙淙的洛水,一齐涌现翻腾起来。
那日他经过这一块界碑时,奔忙却带着甘甜的喜悦,而如今他再一次经过,却已然物是人非。他的心中五味杂陈。太阳即将从远处浓黛的西山悠悠坠下,连那铁一般的兽脊一样的山峦,也被滚上了一线波浪起伏的金边。
黑魆魆的林子与乌沉沉的道路逐渐驱散了夕阳最后的暖意,前路逐渐看不清楚。华清远将马速驱策得稍慢一些,辨认着稀稀疏疏的枝络上,静静悄悄升起来的启明星。然而那黑暗却越来越浓,连同周遭林中那蛇兽潜行的窸窣声音也成倍地放大起来。
他虽不担心追兵,却有些忧虑强盗匪徒,马儿又走了一段,林木终于有了愈加稀疏的迹象,吴钩一样的昏黄肮脏的月亮,从林梢里探出头来,模模糊糊地垂落在满是烟尘的路径上。华清远滞涩在胸中的一口气渐渐舒散出来。
他柔着声音唤了声杨雪意的名讳。
杨雪意的手动了动,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嗯。”
“快到地方了,先在洛道缓一缓,再回洛阳去,你将一切说清楚,便还有回寰余地。”华清远劝慰地拍了拍杨雪意的手背,话音又缓又柔。
杨雪意静了一阵,才闷闷地道了句谢。
正在此时,一团暖融融的灯黄忽而出现在深沉的夜色里,随着华清远的接近,灯下的藩篱、篱笆上纠缠生长的豆藤、清漆剥离的柴扉,都一同亮了起来。再走近些,握着灯笼木柄的那支指节分明的手,和略有病色的苍白下颏尖,都一同亮了起来。目色无声地上移,梅子核一般的硬物堵在华清远的喉头,使他猝不及防地失了声音。
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四目相对时,华清远从樊真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能够看得这样清楚,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那眸中的影影绰绰,华清远不知道究竟是方云白,还是他自己。
这念头使他满心又冰冷下来,他听得自己张口,云淡风轻地对杨雪意轻声道了句“到了”,翻身下马,将杨雪意从马匹上扶下来,打开半掩的柴门,头也不回地进了那老而旧的宅子去。灯影紧紧随着他的步伐,他知道樊真正小心翼翼地缓着脚步跟在他身后。
他觉得好笑极了,甚至有了被戏弄和侮辱的感觉。万花此刻的态度算什么呢?既然不是真心实意,又做什么要揣着满腔虚伪而一味接近他?他是x_ing子柔和不错,但何以叫人有了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欺侮的感觉?
他尽力使自己从容不迫地安顿好杨雪意,亲自感谢与吩咐宅里老仆,令他对杨雪意多加照顾,他发现他已经能顺畅地将这些事情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地办好了,他顶着忧惧与疲倦,身周却凛冽地发散着疏离而冷清的气息。他的眉眼间本就自然有着锐利的英气,只是常常因着x_ing子的温和而令棱角磨得圆滑,如今倒是尽数地展了开来,便使得他似是浑身有了锋利的清冷之气,使人难得近身。
杨雪意似乎也对他这忽然的转变有些惊讶,但又知趣地不提,他自己此刻都是心乱如麻,更不必说关心他人,即便如此,他却也开口问了问华清远的情况,意料之内那人只是说“无妨,奔波劳碌,难免有些疲累”,便一径只是不说话,一径地奔忙着,似乎永远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华清远再静下来时,已然是月上中天的时辰。他忙出了一身汗水,此刻只觉衣袍黏黏糊糊贴在身周,难受得要紧,想要去井边汲一些水来清洗,何况伤口裂开,血也开始以恼人的速度慢慢腾腾地流。轴辘带着拖沓的水声一声一声扬高,木桶中满满当当的井水摇曳出黯淡的银光,他两手合力将木桶拎起来,却觉受伤的手一阵泄力的松软,眼见着水桶失了重心,险险要往旁侧倾倒而去,华清远“嗳呀”一声,却横空伸过一只手来,扶住了他失力的那一侧。
华清远一顿,却是连另一只手也骤然松开了,仿若他抓的是一团白热的火焰。那木桶哐当一声落在地面,水唰地流了一地,浸s-hi了华清远的靴子与下裳。他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声音冷得可以结出白霜来:“樊真,”面前人似乎被这般语气激出一个冷簌簌的激灵,华清远又接续道:“夜深了,请回罢。”
樊真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好,脑海中所有的念头都在那几个如同霜刃一般冷硬的字句中纷纷消散、凋敝,他不知自己想要挽回什么,明明依着他的x_ing子,是断然不可能在多做些挽留的徒劳功夫,他多冷漠啊,也多潇洒啊,甚至于将这一切作为安身立命的理由。可他的冷淡触碰到华清远如今的冷淡,便像是冰凌敲击铁剑一般,顷刻便碎散得不像样子。
华清远在他的记忆中,实在太过温柔,太过平和,永远都似一泓冰皮始解的春水,一羽亲善和顺的白鹤。可他忘却了,再怎样宁和的水鉴,总也有封冻的冬日,再如何温驯的鹤鸟,总也有不能挽回的贞忠。
“清、清远,我……”
翻倒的水桶还在蜿蜿蜒蜒地淌着深井中的水,樊真听见自己的声音既是陌生,又是沙哑,说出华清远的名字,便是叫他抽了浑身的气力。小时第一次回答沈落言对他的问话时,他绞尽脑汁却半个字都说不出的紧张一模一样,他已经记不清楚沈落言究竟在问他什么,可那浑身悚然、汗毛倒竖的感觉,他实在记得太过清楚。
华清远抬起眼,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在纯阳子的面前,倏忽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华清远眼底那直白坦率的感情,是十足的厌恶不耐。如此逼视只能令樊真更为不知所措,他这许多年岁来极少出现的情绪,竟在这一言一行间尽数涌上心头。他不想为自己辩驳,却已经慌不择言。
“那一日……我、我……你……”
“樊真。”华清远看着他局促不安甚至很是痛苦的模样,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截断他吞吐不清的话,他看着万花的面庞,原是他必须十分熟悉的,可是在凉爽的夜色里却还是这样陌生,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在那一刹那决定了许多事情,这是他一路上日思夜想的,也是他犹豫不决的,可终于在与樊真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落定了抉择。
华清远张开唇角,轻,却清晰地说出那一句话,声音散在无边的静夜里。
“你放了我罢。”
放下他罢,放了那些言不由衷的柔软情话,放了那些相依相偎的风花雪月,放了他在意乱情迷里咽不下的呼唤。从此就两清,让如奔马般疾驰而去的时光模糊一见钟情,模糊日日相随,模糊红着脸面的表意。
华清远望向樊真的眼睛,目色无比认真,揭开了刻意结成的雪霜,真挚得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他又张开唇角,恐怕樊真不知道那般,一字一顿、明晰无比地又将语句重复一遍。话中有喟叹,也有恳切。
“你放了我罢。”
放手罢,春日杏花天影,夏夜风荷摇动,秋时龙城落雪,冬末酒意浓重。
将那些担惊受怕的猜疑放下,将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放下。从此分道扬镳,江湖相忘。他不再纪念这段错付的真情,他不再纠结两者如何择一。所有纠缠和纠葛都如同覆水,顺着满地黯淡月华流尽,干涸之后再无痕迹。
华清远闭上眼,不再看樊真的眼睛,也不愿知道此话过后,万花眼中骤然鲜亮起来的后悔与惊慌,他垂下眼,又轻轻启开唇角,像是将那话说给自己听,声气细若蚊吶,还包藏着些自嘲的笑意。
“你放了我罢……”
他终归是累了。
云卷云舒,月升月落。
华清远睁开眼,低身捡起木桶,又在井中打了半桶水,有一些摇晃地背身离开。
走至门前,他不着声色地回头,却见樊真依旧站在庭前,夜阑风息,积水空明。
有这样的一个瞬间里,他忽想起当时在映雪湖畔同樊真许下的“千载不相违”的心愿,一声两声的弹剑清音,又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叫他觉得心底又是寂寞,又是可笑,歌声远了,剑声也远了,一切都随风而止,因风而逝。
——抱歉,这愿想,终究是要付诸东流了。
第二十七章
那双冰凉的手,带着一点儿疏疏离离的气力,攀上他的脸面,从他的下颔细细摩挲至颧骨,指腹顺着他的眉骨,一点儿一点儿又滑了下去。春风散着青翠的芬芳,带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暖意。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指尖上的茧擦在他面上轻微的麻痒。
这样的感觉,他很熟悉,手指的抚摸而带来的轻微沙沙声音,令他心中也隐隐被虫豸抓挠着。面前那人沐浴在春光之中,天光好生明亮,Cao茵才生了绒绒一层,软软蹭在他的鬓角,阳春时景使得一切都鲜亮起来,除了面前那人,一切都鲜亮起来。
唇上有些凉,之后便温温地热起来,正是一个轻柔又温暖的亲吻。春色太过撩人,春风太过沉醉,使得他浑身发软,没有气力。他静静接受着这个缠绵缱绻的吻,舌尖递送来一瓣微苦的桃花,叫他的臼齿不经意里磨成了三月的香气,令人情不自禁。
他抬手,挽住那人的颈项,露在春阳下的一截腕子拨开了那人柔顺如练的一绺绺长发,那人的头发一束一束地垂落下来,有一些随着亲吻而眷恋地在他的唇角游荡着,他的心底漫上一阵朦胧如雾的快意,逐渐从微微发热的脸颊,顺着不时微微一动的喉结,藤蔓般缠紧他的肋骨,包绕进心腔中,渗透进血液里,渐渐遍布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