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听得这声音响起来,先是愣了一愣,抬眼瞧见谢南雁明晃晃一张满是热汗的小麦色的面容,他不动声色朝后退了一步,勉勉强强笑了一笑,却少见地并没有开口说一些损人的讥讽话。只是言:“好久不见。”
谢南雁古怪地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样久以来他早已习惯碰面便喋喋不休地同樊真斗嘴吵架,如今这人突然变得这样安静,倒是叫人十分不习惯。他看着樊真面色苍白,冷汗频频,像是要中暑的样子,只得摆摆手,道:“我请你到军中吃杯茶去!”
谢南雁领着他到灶房去,管着炊事的兵卒正躺在一道木头条凳上昏昏欲睡,一把葵蒲扇盖了整张脸面,谢南雁踢了踢那凳子,高声喝了一遭:“兔崽子醒一醒!犯困偷懒,还好是我抓的你!否则还不得将你拖出去好生打几回军棍了!”
那兵士被这声暴喝惊得一个哆嗦,吓得直从凳上翻了下来,吃了满嘴土灰。
“谢校尉,你怎地这样吓唬人嘛。”见得是谢南雁,那人却又傻乎乎地笑起来,忙忙慌慌起了身,一边赔着笑脸一边去煮茶水了。
樊真听得这个称谓,眉眼终于动了动,问道:“你这是升迁了?”
“算是罢。”谢南雁漫不经心地应道,似乎这校尉并非什么好的差使。谢南雁直起身,到土灶后拿了两个海碗,粗茶一把,滚热的水一冲,直截了当的茶香粗粗淡淡,那碗摔在桌面,溅出了几滴半是透明半是浑浊的茶液。
“看来你这段时间混得很惨哪。”谢南雁将茶碗晃了晃,怕烫也似的嘬起嘴,抿了小小一口,又道:“身体怎么样?看来好似比从前困难许多。”
樊真本以为谢南雁要拿着旧事来嘲讽调笑他一番的,不想却不提一字,反而一脸关切,他皱了皱眉头,没有碰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碗。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还成罢。你何时对我这样关切?我还当你要先找我骂一顿才是。”
“我哪敢。”谢南雁甩给身后偷偷笑着的兵卒一个眼刀,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再笑我堵了你的嘴!出外头去站着!”卒子闻言,不可置信地看了谢南雁一眼,不情不愿地挪着小步子出了帐外去了。
谢南雁咳了咳,正了正色,花言巧语道:“得了罢,老樊,看着你终归还是不洒脱的样子,怕是还放不下你的旧相好。你看看,你连骂我都懒得,怕是心伤深透啦。这样罢,我卖你一个人情,过一阵子我要到青牛观去联络屠狼会的旧部,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樊真冷冷瞪他一眼:“你有什么意图?”
“既是欠人情,那便是要叫你办些事情。”谢南雁了然于胸,低下声音道:“朝廷又有向回纥借兵的意思了,先前歇在洛阳城内的回纥兵士不少,其中有一员将领,名字叫做同罗丹的,我这少一个线人,近来听闻他生了重病,不如你去看一看?”
樊真皱了皱眉头,依旧是冷着声音:“难不成你的军营中就没有愿意去看病的医生么?”
谢南雁挠挠脑袋,面露尴尬之色:“都是些熟面孔,之前便是在洛阳城征召来的,谁都知道在帮大营做事。将帅一时间找不到人,要把我催死。恰好你又在此处,我就问一问罢。当然你不答应也成,看着你现在连走走路都要喘着大气的……”
樊真威胁地挑起眉,谢南雁立时知道自己触了霉头,赶忙摇着手道:“我着人暗中保护着你,你不要担心。我这不是关心你么?左右我当时的气也快消了,你帮我这个忙,至于青牛观那里,全然还是得靠你自己。”
樊真垂下眼,看着面前那一大碗热气泄得差不多的茶汤,默默端起来,三两口便喝尽了,热的茶激出他一身热的汗,他的后脊梁发着热的温度。他想起自己之所以留在白马寺的原因,又想起在去与留上与沈落言大吵的那一架,终于叹息地摇摇头,简单道了个“好”字。
谢南雁一拍大腿,也将茶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道:“此事便这样定下来了,过些日子我给你音讯,具体何时到青牛观,我也会联络你。”
谢南雁此后又详细同樊真说了些洛阳的情势,他之所以着人单独到城中联络回纥人,因着玄甲军中对已然溃败的领将不大放心,更是怀疑朝廷要重演回纥劫掠东都的惨剧,于是便暗中联系屠狼会旧部,希望能够找出一些端倪来。
谢南雁虽说领着个校尉的官衔,但势力范围却似乎远不是一个校尉所能及的。樊真疑心谢南雁已然掌握了许多机密重要的事情。然而这许多都不是他所能干涉的,樊真与谢南雁告别时,日色已经有了渐西的迹象,淡淡的绯红映在西山的峰顶,如同被胭脂泼脏的一件纱裳。
樊真眼见着日色不早,匆匆拜别谢南雁,一径加快脚程朝白马寺的山门去,好在天候没有这样热,灌下去的茶水一时半会叫他觉得没那样口干舌燥,樊真急匆匆出了山门,朝着寺庙外掩映在丘陵起伏中的一座荒村走过去,虽说小村荒芜,但不知何时却又聚了一些人。多半是行脚客商,还有一些做着小本生意的商贩,到了固定时辰便会在村中等着周边寺庙道观的僧侣道士来采买日用,倒还算是往来熙攘。
他走下石阶的最后一道,天际薄红的纱已然沉入了鲜艳的染缸里,深紫的浓云与嫣红的轻云交缠重叠,显得格外秾艳凄美。在夕阳西沉的闷热中,街道上的商贩似乎也失了吆喝的气力,樊真在一幢废屋旁站定,支离破碎的残垣遮挡住了他的身形,夕晖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老丈人,帮我烫三个胡饼罢。”那破屋的斜对角是个煎饼摊子,管摊子的是一个年逾花甲的佝偻老头,正午开摊,日落打烊,樊真记得很清楚。而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着每每到了西天染满云霞的时候,华清远会到这里来买些饼。
而这一些饼食并非他自己要吃,或是要带回青牛观中的。荒村里有个小乞儿,大约是华清远偶然见到的罢,便一直日日给他饭食吃。那孩子犟直得很,总躲在荒村西北角的一幢颓圮的屋舍边,也不与其他乞丐争食抢吃,就只是呆愣愣地待在那儿不肯挪窝。
樊真看着不远处那道沉浸在夕照中的白影,华清远的袖子也在臂上反卷了几道,露出了一半突出的髁骨。他的道袍白得似一抔刚落的雪,在斜阳底下微微活泛着熔金的颜色,背后长剑的穗随着动作轻轻摇荡着,发冠垂下来的长带也轻轻摇荡着。小半个侧脸露在他的视线中,隐隐约约的柔和笑影亲善得一如昨日。
樊真便站着看,拉长的影子沉默地换了方向。热油泼在锅中的滋滋响声,面皮透熟的酥脆香气,一点一点传过来,华清远也站在摊前,耐心无比地等待着。樊真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人的身上,怎样都移不开。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挽回,或许说不挽回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做法。
两月前,他从昏睡里醒觉过来,旷古悠远的钟声便沉重地响在耳畔。他自然知道是谁救了自己,浑浑噩噩在寺庙中待了半月,仍旧心乱如麻。他在下山时见到恰巧来采买货物的华清远,对方没有看见他,气色却已较从前好过许多,对着旁人那一颦一笑也温和如初——可这断不会再这般对着自己了。
那日之后,他总隐隐约约希望着,能够再在荒村中遇见华清远,即便只躲着瞧他也好。他暗自觉得这般行举实在太过古怪,甚至还有些纠缠不清的意味,但他总想着不被察觉,那便远远看着,指不定哪一日他想通来,便放弃了。
眼见着华清远拿了油纸包,转身便要走,樊真便低低叹一声,回身便要往山门去。一日的汗水已经冷透了,天边的风依然是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他抹了抹前额的微汗,正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暮色四合,松柏浓重的影子令周遭逐渐模糊不清,樊真正走得有些气喘,冷不防肩侧便一声闷响,不知是谁将他撞了一遭,发出了一声“嗳呀”的娇声。
樊真一回身,昏暗的天色底下,他最先看到一双明澈透亮的眸子,如同旷远晴夜里的两枚忽闪疏星,然而一阵闷热的风卷过来,便将那人朦朦胧胧的幂篱吹得严严实实,女人苍白瘦削的下颏尖子在纱帐里若隐若现。她稳了稳步伐,似乎愣了一阵神,方施施然行了个礼,抱歉道:“对不住,小女一时走神,没有看清楚公子的身形。实在是失礼。”她的声音轻小而温柔,如同隔着一层阳春三月的烟障。
樊真闻声一顿,那女子却不再待他回应,又匆匆踩着石阶远远去了,衣袂翻飞的声音空廓而寂寥地回响着。
夜中回房,樊真打了凉水,回房将汗津津的身体由上至下冲洗了一遭。在他将s-hi透的长发绞成一股,拿着布巾擦水的时候,房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步子轻轻悄悄,似乎在努力做出没有痕迹的假象来,可灯烛早便将他蹑手蹑脚的小小影子映在壁上。
樊真正看着那抹小心翼翼的影子,冷不防严肃开口道:“去哪了?这样晚才回来?”
小影子一下子停了步,室内传来一声被发现的惊恐的吸气声。
樊真不说话了,灯芯里燃着的火苗毕剥一响,他却觉得那战战兢兢着的影子有些好笑,他盯着小小人影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动着,阿由终于拖拖拉拉走到他的面前。他的发尾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滴着水珠子,擦着头发的动作却不知觉地停了。
“寺里的小沙弥来同我告状,”樊真轻轻挑了挑眉,阿由咬着下嘴唇低下了脑袋,“你是不是逼着那孩子养的兔子用两条腿走路?站不起来,还用竹条撵它?”
“不、不是……”阿由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大眼睛里蓄了一点儿闪闪发亮的泪水,然而一瞧见樊真质询的目光,便又萌生了退缩之意,吞吞吐吐承认道:“是、是的……”
“你是不是逼着放生池里的鲤鱼闭上眼睛?现在池子里没有一条鱼敢出来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