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X纯阳]过荒城 作者: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完结】(44)

2019-06-14  作者|标签: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樊真心若鼓擂,这些气味令他的胃中翻江倒海,又像是被人迎头猛击,脑海中一时间居然一片空白,天地岑寂,只有死寂的太阳照在那些痛苦扭动着的身躯上,他们的口一张一合,说着自己无法理解的话。昭示着他们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

他情不自禁地浑身发抖——这些人死前都如这般?方云白死前也如这般?

出征时大言不惭地说着要为国为民,但临死前的眼神却仍旧这样恐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剧颤,里面的不安丝毫没有保留地显露出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吕鹤鸣摇头,短促地叹息一声:“昨夜接战,我们中了埋伏,大败而归。”他的声音一顿,眸中光色闪烁,却仍旧道:“谢校尉在医帐里,叫你稍等一会儿,便出发到青牛观去。”

“……他受伤了?”樊真立时反应过来,冷不防腿脚却一绊,原是一个人紧紧抓住了他的靴统,樊真低下眼,只见那人的眼睛已经失掉光泽,鬓发被鲜血浸透,黏附在面颊与两鬓边,青白的嘴唇不住颤抖着,似乎想说一些什么话。

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感觉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下意识想要挣脱人手的钳制,但双腿又仿佛扎根一般,再迈不动第二步。终于是吕鹤鸣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掰开那个人已经僵硬的手,可樊真的心却还奇异地搏动着。仿佛受到了一些奇异的感触。

他忽然有些悲哀,寺庙本是庄严佛地,佛法本是慈航普渡,何故这满地伤员依旧垂死挣扎、悲鸿遍野。若是世间真的有一种叫人平安无虞的信仰,又怎会有这般多的离别失去之苦?

医帐里全都是挤挤挨挨的人,樊真远远看见卸了甲胄的谢南雁,那人瞧见他,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朝他露出了一个扭曲得有些丑陋的笑。樊真皱了皱眉头,见得军医从谢南雁身侧退开,地上满是沾了血污的绷带。

谢南雁对此不以为然,抽着一口凉气站起来,小心翼翼避过往来人潮,拍了拍樊真的肩背,道:“不该叫你来这里找我,昨晚出了点事情。道观那边得趁早知会,即刻就备马过去——你这是什么表情?要哭?”

樊真冷下脸,没有答应谢南雁这句强撑伤痛的调笑话。

半道上樊真忽然问谢南雁:“你辛苦打仗,还受了伤,也有生命危险,最后是为的什么?”

谢南雁在颠簸不止的鞍鞯上疼得表情狰狞,模糊不清地啧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你想听为国为民那一套,还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一套?”

“都想。”

谢南雁瞪了樊真一眼,马匹拐入一条促狭的青石小道,道观飞檐的尖角若隐若现,谢南雁呲牙想了一阵,道:“在太原时,第一次作为先锋营的一员出城接战,那一仗打得天崩地裂,我差点被打死。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就想通了,比起害怕死亡,不如想着怎样活下去。”

“我也怕死,怕得要命。但是若没有上阵的勇气,于我来说也不如死了罢。”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樊真定然会不甚理解,并且嗤之以鼻,对于他来说,家国大义,信念执着,都是一些过于空泛的东西,不如活在当下。但如今谢南雁这句话,却让他听了个十之八九,他说不出什么评价体会,心下那奇异古怪的感触更加深重。

马匹停在青牛观的门前,樊真跳下马来,去扶走路还打着趔趄的谢南雁,自己却停在原地,他踯躅许久,终究摇摇头,道:“我不进去,你将事情知会我便好了。”

谢南雁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地骂:“临阵脱逃。”

有道童出来开了门,樊真默不作声立在原地,眼见着漆红的门与门内的森森绿树渐次消失,清凉的风使他的心气平和许多,他如今不能够见华清远,他明白即使是惊鸿一瞥,彼此的心境都会翻天地变化,说不定如今对方已然找到另一条合适的正轨,又怎么能够因为他而再次驻足甚至走失。

他在凉爽的荫蔽里坐了一个多时辰,门后又有了一些人声,厚重的门扉拖曳着朽败的响声逐渐打开,在看向那门的时候,樊真心底是有些期待的,期待那门后会出现他不经意里总念想着的人,但他又非常担忧——好在出来的是谢南雁,他的怀中抱着一摞厚实的卷宗,面上有些倦意。

谢南雁看了看樊真的面色,似乎也将他的满腔期待看穿了,便一把将那摞沉重的书册塞到樊真怀中,道:“见到华小道长了。他留我下来吃了一阵茶水。谈了谈近来的局势,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拿了这些书。”

樊真腾出一只手,将最顶的书页翻了翻,这书似是记载了一些名字的,字体密密麻麻,间或有一些并不能叫人看清楚的文字,谢南雁又在他身旁言:“回纥兵士的名录,他有些字看不明白,恰巧我以前在广武城的时候多少学过一些,便拿来替他看看。”

樊真抬起眼,他并不通胡语,但却仍旧想要做些什么。谢南雁了然于胸地笑一笑,道:“军中事情太多,我又懒得辑录,书书写写的事情太繁琐,我不乐意。你既然是文人出身,那笔录的事情就交给你做。”

樊真一时纠结矛盾的沉重的心,突然便稍纵有了轻快的意思。

这一日,他回到寺庙中时,为了避嫌,没有再到大营去,便是在自己的住处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那一些泛黄发脆的纸页。他总觉得华清远也这般坐在案头翻动这一些书页,心下有些窃喜。便是他也不明白这般似有似无的喜悦究竟缘何。

晚些时候,谢南雁过来,将那些胡文翻成汉话,樊真将那些名字拟着声音写在旁侧。阿由本是替他磨墨,最后困得呵欠连天,便被谢南雁抱过去,迷迷瞪瞪睡在他的怀里。月上柳梢头,谢南雁两眼发酸地告别,小孩子也睡了,室内剩下了轻轻浅浅的呼吸声音。

樊真停下笔,看着那书册许久。

他轻轻叹了口气,裁下一张纸笺,小心翼翼提笔写了些什么,又顿笔,将纸头揉搓成团,扔进纸篓中,又在案上另裁下一张,再提笔,再顿笔,再扔。如此反复多次,月光绕过朱阁,渐渐低落西山,他咬了咬下唇,终究也只是提笔写了寥寥的几句。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唯有河边雁,秋来向南飞。”

他拈着纸笺,小心翼翼地将它夹进书册中,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时,四周一片静寂,窗外的天际却已经在翻着惨淡的鱼肚白了。

*(庾信《重别周尚书》)

第三十一章

季夏的暑气越发大起来,街市上已然没有多少愿意扛着毒热的日头出行的游客,即便是有,也是紧紧贴在墙根的y-in影处,怕极了那脾气暴躁的阳光,在没有风的正午时分,连洛阳城坚实的街衢地面,都仿佛要被一阵一阵的热浪吹得扭曲破碎,夏蝉噪罢,四下便连一点人声都没有,这般死寂,令人平白无故生出些燥热的冷意来。

江月楼背靠洛水,离皇城极近,是昔年达官显贵最喜的风月场之一——或许如今也是,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某些角落旮旯总是自成一派歌舞升平,但再如何豪奢 y- ín 靡,其中的风云暗涌,又是诡异莫测的。

华清远今日为了避人耳目,不曾着什么道袍,他与郁欣同行,两人均是一身在阳光底下泛着贵气光色的锦缎绸衣,虽说两人的气质实在不类于纨绔子弟,但一路而来至少没有什么变故。他们贴着墙沿走了一会儿,便从江月楼一侧的水廊款款进了侧门。

水廊呈四周合抱的形状,中有一张莲花台,似乎是供优伶歌唱舞蹈的乐台,台下满池芙蕖含苞未开,似乎也在忌惮过于炽热的日色。华清远在水廊下走得有些微汗,正热得浑身难受,穿过侧门一道桃粉纱帐,一股微冷的凉气顿然扑面而来,带着胭脂水粉的浓香,微风从内而来,引动了一副高挂门楣的水晶帘子,发出低微空灵的玎珰声音。

郁欣不着声色地由两个女娥引着,又顺着门边的一道阶梯,直到了楼上各个小阁的去处,在这一楼,恰恰好能够瞧见楼底厅室的摆设,华清远站在栏杆旁,只见一个巨大瓷缸置于中心,缸内冰块沉浮,旁侧又有人持扇鼓风,这凉爽原是从那冰中发散出来的。

华清远蹙了蹙眉头,此前他从未进过这般风月场地,也没有想象过这些设施的耗资巨大,而今亲眼得见,非但不觉得这般带着幽香的清爽沁人心脾,反而觉得有一些别扭的愧疚。华清远随着郁欣进了一间内室,那交杂不清的脂粉香气忽然便清淡许多,出乎意料,这房间内并没有过于奢华的摆饰,素帐青帘,冷香清冽。室内最为夺目抢眼的,也只是窗边一盆色白如玉的玉簪花。

屋内早有人候,是个面带纱巾的女子,雪白的纱罩遮住她的大半脸面,只露出一双粲若星辰的眸子,双鬟髻头珍珠一点,令她整个人都清冷许多。她的怀中斜斜抱着一把琵琶,琵琶弦有意无意地被那削葱根一般的指头拨弄着,发出一声两声脆生生的响。

“青萝姑娘。”郁欣朝那女子笑了一笑,对方藏在飘飘白纱下的唇角,似乎也友善地弯了一弯,郁欣稍稍侧身,将华清远让进来,又沉稳道:“这是我的师弟。”

女人将视线转到华清远身上,似是上下端详许久,华清远也善意地一笑意拱手,却在低眉时不曾看清楚女人眼中忽闪而过的一抹讶色。一抬眼,泠泠如泉的温柔女声便轻轻响起来:“见过道长,小女姓卞,名唤青萝。”

华清远在听到她的姓名时,眉头微微皱蹙一下,也不知怎的,女人的脸廓似乎很叫他熟悉,尤其是那一双外露着的清冷美眸,似乎含着靡靡垂落的一幕雨,不见得有多明媚,却凝着化不开的忧伤的温润。他和善地将自己的名姓换了过去,那女人却已经接续着她的面淡如水了。

三人各自挑了位子坐着,此番前来,是屠狼会相互联络的一次例行会议,洛阳局势一日三变,驻扎在白马寺的守军夜战失败,朝廷风雨飘摇,城里回纥亲族坐山观虎,态度摇摆不定。东都收复之后,屠狼会本已经四散各地,规模较当年已经小了许多,能够集结起来的,多半也是些出身名门正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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