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樊真朝前进了一步,却见华清远倏然回了身来,无星无月的夜中,他只听得一阵衣袂翻扬的响,胸前猝不及防一窒,似是有谁当胸重重捶了他一遭,令那胸腹里的血气顿然交杂错乱成一团,直直冲上咽喉去,他咳呛一声,却觉冷不防有一股气力,生生将他朝后推得踉跄而去,他一时间重心不稳,只得重重摔倒在地。
华清远见状愣了一阵,不想他的八卦洞玄接着九转归一的招式,实际只使了三两分气劲,却叫眼前人如此狼狈不已。他只觉心底一阵涌上一阵说不出的不安烦闷,这感觉结成随时要引燃的硝石,令他郁闷不堪。他忧心在这般下去便会忍不住抽剑,先将面前人打一顿算好,于是便又转身,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不想樊真跌跌撞撞地起了身,又忍无可忍地咳了两声,勉强将口中漫进来的血腥气咽回去,依旧默声只是跟。华清远也不去理会他纷纷乱乱的脚步,不管他能否跟得上,一径朝前走着。樊真也一径跟着,直到灯火渐明,只见得青牛观门前立着个娉婷人形,原是郁欣一直掌灯在候。见得华清远回来,她那满面担忧总算松动些许。
华清远的面色也顿然柔和在火光中,却仍不曾正眼瞧过身后的人。
樊真的心中如若针刺般剧痛,各种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华清远也曾这般静静地掌着一盏明灯,站在冷清的寂夜中等过他,那时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分分明明都是十成的真意,然而当时他便将那真心实意当成一抹缥缈得可有可无的月光,失去才觉痛之切,他早该明白。
郁欣在华清远耳畔低声嘱咐几句,便将手中的灯笼递交到华清远手中,灯黄照亮华清远略嫌瘦削的下颏,他的不兴波澜的眼眸。他毫不犹豫地抬步便走,悬在房梁上的灯笼发出轻小的毕剥声音,周遭寂了一阵,听得一声柔和而疏离的轻叹:“樊先生。”
郁欣不待樊真回答,便接着又言:“从前在广武城时,我知道清远一向倾心于你,虽说心底并不赞成,但见着两情相悦,也不好做一些逾矩之事。但这两情相悦,可当真是?”郁欣一顿,但话里意思却已经昭然若揭,郁欣又平静地问了一遭,话语仍旧清润动听,但却如同料峭春寒,还夹带着s-hi冷的雪屑子:“这两情相悦,可当真是?”
樊真哑口无言,既不知道是要否认,还是要承认。
郁欣却是无声一笑,轻声道:“那便莫言莫念,更莫要追。清远自该有他的路要走,你也自该有你的道要行。苦苦求,而求不得,也不过徒增烦忧。”话意虽好,却摆明带着十分戒备,那风轻云淡的温和下,是尖锐如刃的宥护。
见得樊真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清楚,郁欣便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也如华清远那般毫不踯躅地回身便走,樊真在原地站了许久,胸口血气运行不畅,发出阵阵迟钝的痛。他终于失落地低低道一句:“因在我,果在我,这无边忧愁,只不过是报应不爽。想来……此生此世都再无法跳脱了。”话尾竟然有一些微末的自嘲的笑意。
第二日清晨,樊真匆匆从观中带了些药材与日用,又朝着黄荣的家宅赶。那地方说是宅院,不如说是一处叫人废弃的残砖断瓦。他赶到的时候,那小孩子正躲在篱笆下偷偷揪着牵牛藤上巴掌大的绿叶,因着太瘦,孩子浑身上下骨节突出,活像是一只细胳膊细腿的小猴。
樊真昨夜也只是在仓促间看了一番那孩子的病情,他的医术在从前总留着根基,前一段被沈落言逼着学,林林总总吃进去想起来不少,且那痨病的病征实在过于明显,正是由于显然,才是回天乏术之像。
沈落言气忿他的任x_ing妄为,大概已然有一月还多,终究语气别扭地向他差了一封信,信中谈到若是他在医术方面有一些困惑犹疑,大可报上沈落言的名讳,问询一下军营中的医生,实在抽不出手,或也能问一问在朝中做事的杨雪意。
在樊真的印象中,杨雪意从来与华清远比较亲近,他便也默默觉得这人很是难于交流。早间托人递了消息拜托他,且不知他是否公务冗杂,有没有回复的时机。樊真见着那孩子在院里折腾着花花CaoCao,不亦乐乎的模样,便只打个招呼,柔声问道:“黄小飞,你的爹呢?”
孩子气鼓鼓地涨涨腮帮子,嘟嘟囔囔道:“老爹看他的宝贝木头去了。”
樊真应了声,走进室内,将门窗全都敞亮着洞开,想将室内沉闷的病气散一散。边又将药瓮子洗干净,药材悉数煎上。黄小飞也不怕生,大大咧咧蹭到樊真旁边,见得樊真没什么反应,任他在身边晃晃荡荡,便显出很讶异的面色来:“大伙儿都说我是肺痨鬼,叫我离他们远一点,上一个先生也怕我怕得要死,怎么你不害怕?”
“不怕。”樊真抖了抖葵蒲扇,红热的炭火将周遭的热气烧得更旺,樊真唯恐那孩子被烟灰呛着,不由出声赶道:“你先出去待着。”
黄小飞不乐意,仍旧绕着药瓮转悠。苦涩的蒸气逐渐从瓮子里涌上来,黄小飞直苦得挤眉弄眼,连声喊不:“这药肯定很苦,不想喝!不想喝!”
樊真摇摇头,从分药的油纸包里搜拣出一个白色的小纸包来,里头是一把粗细不匀的红糖,叫孩子用手沾了一些,他看着小孩子将沾满糖霜的手送进口中,满面兴奋的样子,便道:“加到汤药中,便没有这般难喝了。”
孩子总归好哄,黄小飞欢天喜地,又回到院中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去,一两声大声咳嗽时而传过来,每一声都如同风箱破碎,扯着切骨的气音。樊真听着不忍心,端着汤碗提着板凳,让孩子坐在自己的膝头喝药,黄小飞眉毛一扯,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忽如归的模样,咕咚咚将汤药喝光,砸吧着嘴道:“果然不大苦。”
“怕苦不喝,其实都是骗先生的。我从小到大喝过这样多的苦药,于我便如同喝水吃饭,一样的很寻常。”黄小飞端着碗,边看碗底的药渣子,边晃荡着细长的双腿,他微微咳嗽几声,“先生,你治不好我便算了。何苦还要触我老爹的霉头?”
“……”樊真没有说话,若是他的其他师兄师妹,此刻该说一些“为医者不拘贵贱贫富”之类的话,可他说不出来,若非对商会、对华清远有利,他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不愿去设想。连他此刻也不明白,明明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他却莽头莽脑一并接过来。此刻心底里分毫放弃的意思也没有。
樊真接过黄小飞手中的空碗,只喃喃道了一句“走一步算一步罢”,也不知说与谁听。
晚些的时候,黄小飞玩累了,时而咳着到里屋去躺,躺下也不安分,睁着灰蒙蒙的大眼睛,缠樊真同他讲故事。
莫丹青小的时候,也爱缠着樊真,死乞白赖地叫他说故事。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奇闻异事,樊真说完了,便去找师父辈的请教,一来二去没有请教的余地了,又天天逼迫着师弟师妹把有趣的故事说出来。那之后过了许多年,莫丹青逐渐不爱听奇妙的神鬼遭遇,倒是喜欢话本里的爱恨情仇。成天念叨着要有一个乘着青海骢,手擎红缨枪的盖世英雄,披荆斩棘地带她闯荡天下。
樊真将故事说着说着,眼眶便是一阵热烫。他曾经所最亲的人,几乎都已经离自己而去,几乎只剩下梦中能够相会。之前这二十余年时光,浑浑噩噩如同虚度,他先前知道自己做错,却不知错在哪里,现在便是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也不知如何挽救。
他竭力让自己更平静一些,却见得黄小飞坐起身来,指节突兀的细小的手指,轻轻替他抹了抹眼眶,指节是烫的,像小小一块铁烙。孩子故作老成地数落他:“先生一把年纪了,还要像小孩子那样哭鼻子欸?”
樊真回过神,眉头一蹙,掩饰一般地,伸手捏了捏黄小飞的鼻头,道:“你说谁一把年纪?”
黄小飞立刻犯了怂,咳嗽一声,吐吐舌头打哈哈:“先生风华正茂。”
樊真紧紧锁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放松的意思,他扯过黄小飞的手,翻手按在脉搏上把了一把,又瞧了他泛红的面色,声音一下便冷下来,带着责难病患的语气:“不舒服怎不同我说?还在外头跑跑跳跳?”
黄小飞顿然被这语气吓慌了神,不由自主发出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咳,“我觉得不妨事的……反正也活不长了……我、我,先生你不要生气,咳、咳,一路逃难过来……除了娘亲,再也没人抱着我……喝药啦……咳、咳!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
“别说话了。”樊真心中一搐,听得那孩子越发咳得难受,希希零零的血沫子喷散在枕边,他顾虑着孩子体弱,迟迟不想走针,如今见得情况危急,孩子咳得气息不匀、满面紫红,已然有窒息之感。可那饱受病痛折磨的脸面上,竟还扯着一点不甚好看的笑,似乎在安慰自己,更像是在叫樊真放心。
黄小飞的脉搏时断时续,樊真虽说帮着沈落言做过不少事情,却没有经历过这等凶险的情形,孩子瘦弱的胸脯先是剧烈起伏一阵,旋即又骤然一停,樊真立时有些慌张,手指扣在针奁的掀盖上,翻了三两下,竟仓皇得打不开来。
脉搏已经摸不到,他的心一下子跌进冰窟去,砰通砰通地狂跳起来,脊背一阵连一阵的发冷,恶寒向上直窜进头顶,引得一阵阵头皮发麻的恐惧。分明不是第一次,他看见死亡不是第一次,他甚至亲历过病重与濒死,可是没有一次、没有一次令他感到这样的恐怖。
他与黄小飞只是医患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可不知是那一处不同割裂了他的心弦,使他从来认为的不解人情的甲胄片片分崩离析。在缓慢而迟钝的一个刹那里,他的脑海中竟不是如何救人的思量,而是那一年他入万花之时,随波逐流、不屑一顾而许下的誓言。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