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人冷笑一声,惨白的电闪照亮她面上血红的纱面,她眸中冷厉寒光一闪,樊真浑身起了一个激灵,不由得脱口而出:“小心!”
室内骤然刀光交错,叶远志一时间收不住口,下意识提剑护住面额:“他妈的!红衣教果然都是一群丧心病狂的妖女!”然而那刀光却不是奔着他去的,借着电闪雷鸣的光,红衣女人手中明晃晃握着一对弯若霜月吴钩的刀,那步法与方才之势大相径庭,女人翻身腾跃,身形剧晃,霎时便跃至华清远身后。
这姑娘的身手非但不差,招招式式均犀利非常,华清远本因着叶远志的逢凶化吉而长出一口气,不想那女人身上竟还配着刀,他甚至没来得及落气场,那两柄金光四溅的长刀便呼啸着左右剪并而来,足有要生生将颈脉切断的猛势。
华清远心底发凉,左右他都要受伤,但绝不能因此丧命,但左右均无路可退,千钧一发之时,那女人猛然憎恨地瞪大了双眼,瞳孔骤然缩成一条狭长的黑线,便如同暗夜中的猫那般。她那筋骨突出的手腕忽然剧震,刀刃如击钝石,竟生生被震得撇向一处。待得华清远感觉到身遭混元内功的气劲,心下才明了,这是万花谷的招式。
流溢于中,布散之外。
叶远志在旁也不曾含糊,提剑便是冲上前来,屋外逐渐起了s_ao动,女人一见大势已去,应敌之招却灵活沉稳非常,丝毫不见乱了阵脚。但毕竟寡不敌众,她只得连连后退,双刀起招却愈加逼人,刀光起起落落,织作月轮般的长弧,室内不少摆设被这纷繁华丽的刀光切得破碎支离,三人也纷纷躲避。那女子衣袂长翻,飞身便撞破窗牗,没入喧杂密集的雨帘之中。
室内一片狼藉。
叶远志气急败坏,殊不知这般雨夜里还会有人暗中偷袭,吩咐家仆好生照料好华清远与樊真,自己便要回房去替商会派急信。家仆慌里慌张来拾掇,却听得一个小姑娘惊恐地“呀”地一声,华清远应声瞧过去,却见得地上淋淋漓漓一滩血迹,樊真按着肩臂,满袖子都是血迹。觉察到华清远的目光,他倏地低下眼,低声吩咐那女仆从去拿药奁来。
华清远便立在原地,看着樊真抖着手以黄酒清洗刀伤,脸面紧紧绷着,却无法抑制地因着疼痛而微微颤抖,小姑娘怕是没有见过这样鲜血淋漓的情况,在一旁瞧得满眼是泪、瑟瑟发抖。樊真吭也没吭一声,倒是面前铜盆里渐渐全是污红。
“东西拿出去罢。”也没叫那小姑娘使什么力,樊真便CaoCao将臂上的伤口包扎完全,破碎的摆设一并被清理干净,嘈杂的雨声又渐大了起来。樊真坐在桌案边,目色带着犹豫,缓慢地抬起来,落定,目光静得像是一溪流泉,深深地看着华清远。
“……清远。”
华清远错过他的视线,将自己的佩剑抱在怀中,依旧同樊真保持着距离,见得樊真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皱了皱眉,只道:“你想要说什么便说罢。”
樊真如蒙大赦,但他张了张口,却觉自己仿佛已经不会说话那般,磕磕绊绊组织许久的语言,也只说了“抱歉”二字。华清远听得这话,倒是抬眼去迎他的目光,眸光是冷的,像盈盈的一捧雪。却忽然将樊真的心镇静起来。
无论如何,总是该有个了结的剖白。
樊真深吸一口气,气息又随着言语而缓缓吐露出来,他明白,这是他一直不愿外露于人的回想,既是他往那座荒城去的因,也是他九死一生于那座荒城的果。他从未直面过这一份感情,也从未完整地将它表达出来。直至故人已去,为时已晚。
“十年前,戊子年的春天,我在万花谷,仙迹岩,遇见方云白……”
不知为何,在说出这个名字时,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沉重的物事,拖曳着这些年来数不清的喜悦、哀愁、痛苦、忧愤,渐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池渊中,他站在池边,看着过往之事如灯走马,却出离平静地浮现在眼前,春风化物,那沉重终于渐渐消散为空蒙万点的细雨,融化在一片温柔天青中,再无影迹。
不曾举步,谈何走过,不曾面对,谈何释然。
第三十七章
他与方云白居然认识了十年。
方云白是第一个叩开他的心门的人,樊真明白的x_ing格绝不讨喜,既孤僻又乖戾,既自私又怕事,可是那偶尔相逢的日夜中,是那人披坚执锐,破开他心中重围。他的倾慕不假,但却长久无法辨识是否爱慕。
是那一纸信笺,让他完全慌了神。
但也是那个人的死,让他心中的选择终究劫灰落地。
“少年的时候,我对他,一定有过倾慕。因为他身上带着太多我所没有,而又令我钦羡万分的东西。”樊真只觉说了极久,自己已经口干舌燥,喉头似乎受到一团雾蒙蒙的火焰的炙烤,一字一句,都极有折磨的意思,“现如今,我对你……我……”
“从前,我不知不觉中,总会发乎情切。但自己却毫不察觉,当真可笑。”
华清远定定看着樊真眸色有些闪烁的眼,忽而觉得有些好笑,将绷得有些紧的肩背放松下来,那冷冽面色也随之冰消雪融,他将手掌交叠,放在膝头,似乎想了一阵,道:“难为你同我说了这样多的话,我总也不能一句不回。”
樊真倏然抬起眼,似乎为华清远这突然变化的态度而感动,但这喜悦只持续了一霎,便被心中怪异之感强压下去。华清远的带着似笑非笑的神采,接着又道:“赠我吉言,若不回赠,不能算作礼数。我也同你讲讲,这一路上我都经历了些什么罢。”
“你这一席话,若是在那一夜同我讲,我许能够原谅你。然而木已成舟,为时已晚。樊真,那日我见你深陷叛军囹圄,竟没有任何犹豫便落了镇山河。险些命殒狼牙刀下,一路上风餐露宿,见得白骨曝日,人尸遍野,生民流离,城池倾颓。丹青姐身受重伤,撒手人寰。带着满身伤痛,我终于回到洛阳。”华清远说了一些话,言简意赅,每个字却像是拆骨剥筋的锋刃,将那些过往割得肝肠寸断、血r_ou_模糊。
“其实,早便在你走出那方寸之地时,我便已经失望透顶。你从来不会去在意那些Cao芥一般的死生,旁人也是,我也是。如今匆匆回头,你究竟是在怜悯我,还是在怜悯过去的自己?或许你想起我时,还是那个在杏花村中没心没肺对着你笑的人,然而我满心满意却只是一身新伤旧痕的痛苦。”
这一席话说得很恳切,也很平和。甚至于华清远的神态都是极为淡然的,正是这样近乎放下的洒脱,才最叫人不知所措,樊真被他堵得没了言语,华清远露出一个极无奈的笑,道:“你该有你笼花折叶的平安日子要过,我也自有我一方河山来镇。又何必纠结于一时、一人呢。”
樊真总归听懂华清远话中的意思,他垂下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话实际上在他的意料之内,可也是意料之内的无法应答。华清远没再说什么,兀自出了房门,门扉发出温柔的吱呀声音,大片y-in影渐渐遮住门外寂寥的灯光。
他不知坐了多久,久到灯台中明亮的火焰缩成如豆大小,y-in影迁延扩散,渐渐爬满四壁,雨风带来接续的雨声,烛火终于寿终正寝。他坐在一片黑暗里,总觉自己脑海一片空白,只有眼前,一瞬一瞬地,仿佛出现了许多光影。最昏沉的时候,他的眼前也常晃动着纷纷扬扬的往事,如同烟云般呛入胸中,最终变作一声长叹。
樊真将双手笼在眼前,沉默地闭上了眼。
大雨一直持续到翌日清晨,这才有了消退的迹象。樊真起得早,叶远志却似一夜未曾合眼,局促不安地坐在厅内,见得樊真来,也只是疲倦地点点头,眼窝那两陷显而易见的淡青,是他未曾睡眠的端倪。
樊真见他满面心神不宁,禁不住开口一问,却听叶远志满面愁容,答道:“略早的时候,白马寺那头传信来,说军队或将撤入城中设防。先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樊真的心一凛,白马寺兴许要守不住了。照此趋势,洛阳城被再度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虽说也在努力,但手上总归没有那样大的能力。昔日同僚,死伤无数,此番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叶远志长叹一声,面上一片无可奈何之意,“道观与医署老弱妇孺比较多,我会择日建议郁欣她,将这些人趁早从洛阳城中疏散出去。”
“樊先生。”叶远志忽似想到什么一般,抬眼看着樊真,万花的气色也不大好,先前几次碰面,叶远志便看出樊真不大好的身体情况,照理说虽是万花谷中人,即便不劳动兵戈,但也总该有些习武底子。像樊真这般亏空得厉害的,还属少见。
“我晓得你最近在为黄荣的孩子治病,医者仁心嘛。我们也盼着能够因此将他的态度软化些许,只是时下真的不能够再等。强抢这等事情,我们也不愿意做。只是……”意在言外,昭然可知,“明日我便差人过去,几日来真是辛苦先生了。”
樊真也求不得什么延期的话,叶远志虽说给他留下了极其惊恐震撼的第一面,但实际上却是个宽厚豁达的人,确定方云白不在人世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向樊真提起过此事,待樊真也同与其他人交涉那般一本正经,仿佛那事情从未发生过。
叶远志从来说一不二,若非处境紧急,他大约也不会将事情办得这样焦急。
走出这深宅的门时,天光破云,雨水希零。雨点坠在油伞伞面上,发出有一阵没一阵的啪嗒脆响。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绿色,昨夜太过奔忙,沿途的景象都仿佛牛鬼蛇神,暗藏杀机,如今看来只觉幽静非常。叶间浓绿的影下,时而有声声鸟雀啁啾,雀子抖落羽毛上的滚滚水珠,见得人迹,便迅捷地朝水洗过的天际振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