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锋利而沉重的宝剑,钉在那人满是鲜血的胸膛上,贯胸而过,深深陷在墙头,那人双脚离地,挂在壁间,面目狰狞,双眼怒视着满座讶异的脸,如同一具恶鬼的骨骸。同罗丹抹掉面上的血沫子,微微颤抖的髯须下显出一个残忍非常的笑,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卞青萝匆匆低下头,装作在调弦的模样,可她的肩膀却忍无可忍地微微颤动着。
剩下那人被突如其来的惨变吓得屁滚尿流,同罗丹看他那害怕得不顾体面的样子,又似得了乐子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他身边的亲眷也随之轻蔑地爆发出一阵笑,唯唯诺诺的汉人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显出不安扭曲的情态来。
每逢此时,总会有一种毒蛇般的仇恨,顺着那些笑声钻入耳中,时时将他浑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可是这又能如何,樊真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只能够做出笑脸,道:“将军,时辰不早,是该喝药了。”
同罗丹挥挥手,便有人去收拾墙上钉着的尸体,将身体软倒的另一人也拖行出去。汤药奉上来,院内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号。药碗奉上来,汁液黑褐,苦涩非常。樊真先是拿了汤匙先试一口,苦涩令他皱起眉头。直至将他放出府邸,都还是萦绕不绝。
离开将军府时,阵雨初歇,江月楼自是派了马车来接。巡夜的金吾卫,往往见得是那府中来的车马,便少有追究的时候。樊真站在府门前,心下却总有一些疑云。
“青萝姑娘,你且先等等我罢。我有一些事情。”他向卞青萝使了个眼色,转而钻进另一条街巷中去,才走不远,便是看得见巷尾中浓烈深沉的一抹鲜红,仿佛是笃定他会来似的,霁月幽幽转过身,朝他一笑。
“……姑娘。”他走上前去,心念如电,面前人绝非善类,既能在那一夜的叶宅中全身而退,满身武学便不能说是一般。霁月见得他走近来,也只翻了一翻掌心,露出同罗丹赏她的那一块玉胚来。
“小时候,有一位于阗的行商曾经告诉过我一个故事,和田美玉天下闻名,他曾在官府的眼皮底下,偷偷盗掘。有一日,他收获颇丰,却被发觉,身后有人追杀,可他再往前走,就是无边无际的荒漠戈壁。前进也是死亡,后退亦是死亡。他要如何选择,才能活着走到我的面前,同我再叙当年之事呢?”霁月仍是盈盈地笑,却只看着玉石,说了毫不相干的话。
言毕,霁月将那玉石随手一扔,倒是落到樊真的手里。
“生死之事,还望先生好好考虑罢。”
再抬眼时,街巷中哪还有什么如同烈火的人影,雨水留下的水洼中,映出了街巷里飘摇如魅的灯笼,一两圈懒洋洋的涟漪,静静地泛开,而又静静地收阖。
同罗丹也许要叛,正因如此,有人要除掉他。
“先生这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愁眉紧锁……” 马车颠簸,卞青萝见得他忧心忡忡,便不由得开口要问,樊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有人在我的药中加了东西。”樊真思量再三,终于还是道,“朝廷不能够直接同回纥大将翻脸,但一旦认定他反叛,在他身边的人,必然没有好的下场。而若有人借我之手将他杀了,我才是首当其冲要去顶罪之人。”
“最好的结果是如此,而最差最不济,也不过是东窗事发,同罗丹仍旧苟延残喘,而我,便同那被钉死在墙上的人下场一样。”樊真静静说着,车轱辘碾磨在静夜的街衢上,发出空廓而寂寞的声响,卞青萝被这番话提得背后一阵发冷,却听樊真笑了一声,话中无奈:“卞姑娘,不知不觉中,竟被人搬到了一个死局里。”
“医治敌将是死罪,暗中下毒也是死罪。天不同我开命门哪。”
樊真转过脸面去,将车帘掀开一点,见得窗外如漆的夜色,他忽然想起同罗丹的一席话,黑夜,总是很漫长的,黑夜中的死亡,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一夜他探听到红衣教与回纥部分兵士勾结时,心下便早就料定了这般局面,至于真正面对时,竟没有太多的惊讶。
他回到的时候,青牛观中已然黑灯瞎火。华清远的屋中烛火还亮着,但已经很昏沉了。樊真在那屋舍边站了一会儿,雨后的夜气非常凉爽,将他在府邸上的一身冷汗吹干,他的头脑很清醒,清醒到连灯烛烧了多久才要熄灭都数得清楚。
他都糊涂这样久了,还能不清醒吗。
当然能够不顾一切地离开、逃脱,然而若是如此,他岂非又一次一事无成。
在他人眼中活成笑话便罢了,他不想在自己的眼里,这条命也算是一个笑话。
灯灭了,他笑了笑,转身回屋里去。
他近来常常熬夜,阿由便是去跟华清远睡的,室内空落落的,没有半分生气。他从袖袋中掏出那枚玉石,的确是一块好玉,摸在手上像是有温度。他不知道自己的这具躯壳,什么时候会失去温度,前路总是很让人恐怖的。
他铺开纸笺,其实他日日都在私下悄悄地写书信,多数时候只是诗钞上的诗歌,他交给杨雪意,希望等诸事平定下来,再一同交给华清远。人世匆匆,他过得实在窝囊,连表情达意都要小心翼翼,这帐他想要慢慢还。却觉得来不及。
或许在不久之后,洛阳的城门便会被叛军洞开,血腥和屠戮又将上演,他这一次不能够再置心爱之人于重危之中。提笔的那一刻,他才顿然发觉,其实那些飞逝的故事、离去的故人,总还是伴着他的。正因为不想令从前再度变作当下,他才甘愿有所改变。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写“清远吾爱……”
樊真又被这样的稚嫩笔调弄得有些好笑,多像他小时候第一次执笔写信的样子啊,写“云白吾友”,也像他回复哪一张信函的样子,写“丹青师妹”,也像他第一次离开万花谷,故作老成,心下委屈地写“师父亲启”。
他笑着笑着,笑容却哽咽了,是一行泪水,从墨迹遥遥滴向腮边。
夜深忽梦少年事,总是故人折花来。
第四十章
江月楼的歌席舞宴,放在从前,总是洛阳的一件轶事,姚黄魏紫的时令,达官显贵络绎不绝,牡丹花朵灿烂如锦,伴着万种柔情的莺歌燕舞,总能艳绝东都。然而山雨欲来,国难危重,楼中顾客越发稀少,没了来客,便做不好生意,连同室内那口瓷缸中的冰水,也已经见了底,如同城外金鼓每擂动一下,便融化一分的安稳。
“青萝娘子,你还不走么?”一件件摘下花钿珠翠的伶人,看着拈着兰花指,将朱璎宝饰一件件戴在发髻上的卞青萝,她将口脂雪粉一点点卸除,卞青萝却一点点涂抹描画,高髻盛装,妍丽动人。
“……江月楼还剩多少人了?”卞青萝沉默一阵,铜镜中的人眉如远黛,却微微在眉尖蹙了一蹙,眼中好似含着些别离的哀伤,烛影摇红,她那身秀银的舞衣也带着似血残阳一般的猩红。镜子中,那窗边的白玉簪早就谢了。
伶人拾掇着衣服首饰,道:“除却杂役巴只,便只剩下三两人罢。却都是打点好以后的,娘子你呢?今后要到哪里去?”
“……我?”卞青萝涂唇的手一顿,绛唇点染,画出个浅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伶人收拾好一身行当,又将自己的琴放回琴匣中,满脸素净,看着盛装打扮的卞青萝,忽然眼圈一红,眼泪扑簌一掉,便是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一个头,嘤嘤哭道:“青萝娘子,你教我学琴一日,我早已将你视作亲生胞姐。此间作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但滴水之恩,我必然铭记一辈子。”
卞青萝笑了:“一辈子还长呢。再会罢。”
伶人带泪,退出房间,四下又安静起来。只余卞青萝摆弄物什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郁闷。窗下逐渐有一些人声,还有一些搬动重物的声响,她越过枯萎的玉簪花,朝窗下看,见得露天池阁处,已然点起了灯烛,桌案之旁,也各摆起了酒坛。池中荷花开得极好,簇拥着池上舞台,泛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将视线放低一些,却恰好同游廊下的人四目相对,少年人的瞳眸清清亮亮,唇边带着惊喜的笑,将脸面衬得更为开朗英俊;漆黑马尾高高束起,雪白的襟领上落满金黄的杏叶,看来贵气逼人。卞青萝没有对他露出笑容,面上的动容无形无踪,甚至于有些冷漠。
叶远志像是习惯了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耸耸肩,礼貌而抱歉地笑了笑,这才低下头去,去寻自己的位置了。卞青萝确定他再看不到自己,才忧伤地垂下眼睛,轻轻摇着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常听说青萝姑娘一舞倾城,今日若是得见,即便生于乱世,想来也是心满意足了。”谢南雁嗓门大,又含着激动的意思,几乎是喋喋不休地进了场子,那身灰黑软甲有些缺损,已经不复初见时的光洁柔韧了。卞青萝将下颔抵在手背,默然地看着那一个个人进了场。
“……那我便会找机会参你一本,便说是耽于享乐、疏于军务的。”谢南雁身后那人的话,却令卞青萝有些讶地笑了一声,她本以为杨雪意不会说这般俏皮话的,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谢南雁忙不迭回身讨饶,又看见杨雪意背在身后的琴匣,心中有些感激。
卞青萝正看得忍俊不禁时,便见得楼下一声清晰柔和的呼唤:“青萝。”
郁欣与华清远一同站在楼下,卞青萝见得她,面上笑意便是更加浓重,她虚虚在唇边比了一个手势,郁欣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自腰间抽出一支长萧,便是又柔声道:“我不通乐理许多时,技拙,望你勿嫌。”
“怎会。”卞青萝摆摆手,“得你一曲,此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