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X纯阳]过荒城 作者: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完结】(62)

2019-06-14  作者|标签: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他随着师弟师妹走过山门,拾阶而上,一路上皆是安然而娴静,毫无重回故土的激动雀跃。华山即便是在盛夏,却依然带着当凌绝顶的寒意。回归的弟子依例要在三清殿拜谒无量天尊,念诵道德经卷。他由人扶着,跪倒在殿前蒲团之上,周遭人毕恭毕敬地做着稽首,而他却抬着首,看天尊造像,长眉长须,油彩光润,一如新设。

他张了张口,只觉神思越来越清楚,他回不到洛阳了,他回纯阳宫了。他安然无恙,他无烦无扰。如今应该是要笑的,自己恍惚里似乎却是是笑了。

然而周遭跪着的纯阳弟子,皆是一脸惊诧地回头看他,讶异地听他从喉咙中发出的古怪沙哑的笑,仿佛在恐惧一种疯癫的亵渎。连他本人也不知自己在笑,又在哭,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钉在那尊贵无比的造像上,他错愕地愣了许久,突然顿足大笑。

“天道无情,太上忘情!害人不浅、害人不浅啊!”

第四十三章

在他的印象中,洛阳的夏天,本不该如此的潮s-hi多雨。

闷热的夜风滚烫着城垣的硝烟,带着呛鼻的热意,酸涩地流入胸腔中,樊真的喉头有些刺痛的发紧,微冷的雨丝若有若无地拂在面上,不多时便令他眼前昏沉的景色愈加模糊不清起来。城楼上视野开阔,朝下俯观,见得一地明暗灯火,有如一天荧烁星子,只是夜幕昏沉,那万家灯火,也便有了衰颓凋敝的迹象,在细雨空蒙里缀连不绝,如同深山中熠熠宵行的火萤,似乎周遭那铺天盖地的黑暗,随时能将它们捕获,而又浑然地熄灭。

“无星无月,只有这一些濒临死去的灯火,还在深夜中发着最后的亮光。”身边传来一声低叹,声音如同溪泉入涧,泠泠动听,樊真转眼一看,见得一个纤弱人形,披着一件竹蓑,纵然地跃在他的身侧,又施施然坐下。竹Cao发出低吟着的沙沙声响。

“先生本可以一同离开洛阳的。”

听见女人的话,樊真却是笑着摇摇头:“那日我折返荒村,不过是为了找一个答复。如今似是有一些明白了。菟娘。”

卞青萝似是笑了的,灯影照出她的半个笑影,她柔声道:“不想先生还认得我。”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也可以一走了之。”樊真移开视线,仍旧是静静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灯火,这话虽说是个疑问句子,却已然笃定答案一般。从那座城池归来之后,伤痛在他的身体上留上的瘢痕,却在逐渐愈合的过程中带来了沉默的变化。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般问我的。你说我完全可以离开。你还记得我的回答么?”卞青萝幽幽的声音轻轻飘飘,传入樊真的耳中,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翎羽,荡在心湖中,只剩下一些经年累月的温暖涟漪。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下既然黑暗,前路或许光明,许多人和事,都是能够被改变的。”樊真喃喃回答道,心中却已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这话如今回想,竟是一语成谶,他的心底涌上一些无奈的可笑,“你说得分毫不差。”

卞青萝将身上的蓑衣裹紧,那影子竟也显得佝偻沧桑起来,她的声音略低了一些:“物换星移,本就是天道寻常。菟娘不过是随口一言。想来缘分真是神奇,不想会在洛阳再遇到先生,也不想会共事这样久。”

“我沦落风尘,得幸遇见的都是恩公。却终究愧对叶公子的错爱,他待我一向很好,在此之前,其实他已经动用了许多关系,想方设法叫我出逃洛阳。但我却不愿,想来他也自当觉得古怪罢。”低沉柔婉的声音娓娓道来,却蕴藏着不着痕迹的悲哀。

“我是有夫之妇。夫君大概已经魂归故里,虽说夫家已经不要我了,但我却仍旧放不下。从前我读过一首诗,说是‘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她的话音一停,尾调似乎有些发颤,身边窸窸窣窣,仿佛在拂袖拭泪。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雨丝吹在面上,有些带着潮意的热,像是刚从眼眶中落下的热泪。樊真将这句来回在口中心中过了许多遍,心下唏嘘,想要叹息,却只觉喉头哽塞,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华清远大约已经回到纯阳宫了罢,他或许会憎恨自己……恨自己最后连个解释也没有,就再次令彼此分隔两地。思及此处,樊真自觉心下一阵剥骨拆筋的痛楚,随着每一下脉搏而更加鲜活旺盛,他几乎疑心自己那旧疾又要发作了。然而在这止不住的痛心中,有什么带着炽热温度的念头,渐渐在脑海里明晰起来。

活着回去,回长安去,回万花去——回去见到华清远。

“可我……”他颤抖着声音脱口而出,“我一点也不想死。”

周遭静了一阵,听得卞青萝道:“先生的路还很长。黑夜虚无而又漫长,这一些灯火,虽然会燃尽熄灭,但总有日出。听闻这两日叛军要攻城了,城中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听人说,上一回洛阳失守,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天色不早了,走罢。”樊真看着城楼下风雨潇潇,灯火阑珊,日出遥遥无期。但他的心中却莫名其妙的痛苦却平静着。在这样的一个刹那里,透过眼前朦胧的黑暗,透过无边无际的漫长时光,他看见从前浑浑噩噩的自己,那个看淡死生、不屑一顾的自己。

没有经历过真正生离死别的绝望,所以轻描淡写。

可那是从前。

卞青萝同他并肩走着,不知何时却又停了步子,垂眉道:“便到此处罢,我在江月楼还有一些东西要拾掇拾掇,得先走一步。”

她有些欲言又止,却终究道:“先生,再见了。”

这夜同罗丹府上依旧灯火通明,似乎唯有在这一处,才无法感觉到黑云压城的紧迫。灯火通明的院落中,已经搭上了遮雨的篷布与花团锦簇的舞台,宾客在廊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通明的灯火照亮他们油光满面的眉目,高谈阔论的内容,无非是权财富贵,美人宠姬。樊真在席下静坐着听,但很快便厌倦了。

同罗丹今日精神头不大好,看来病恹恹的,许是希希零零的小雨引人困倦,汤药早前已经奉上去了,却仍旧摆在案头,一点也没有要动的迹象。席后的乐师开始调琴弄弦,宴会行将开始。樊真见得纱帐后的卞青萝,舞裙盛装,是那一夜月下起舞的扮相。

期间卞青萝似是差人去敦促同罗丹喝药,那大将不情不愿,将药碗中的苦涩液体一饮而尽,同罗丹的身边坐着一袭火红衣装的霁月,樊真虽说远观,却也能看见女人那一双不同于中原人的褐金眸子,在灯下潋滟地闪着清光。

筵席开始,舞姬徐徐而入,起先是一组令人眼花缭乱的胡旋舞,那旋转的堕马髻上的珠翠,刺痛地晃着人眼,周遭的人夸张地喝彩大笑,至于手舞足蹈,同罗丹却看得兴致缺缺,方看了一遭,便挥手将那些舞姬屏退了去。

——当真荒唐。

门外战火连天,门内歌舞升平。樊真冷眼看着那一些阿谀奉承的笑脸,听着油腔滑调的言辞,琴师的乐曲 y- ín 靡艳俗,相和的萧调孟浪轻佻,不及那一夜杨雪意与郁欣所奏万分之一。他看着舞台上脚踏莲花轻步上场的卞青萝,周遭觥筹交错的声音,忽然都停止了。

卞青萝没有笑,舞步与当夜如出一辙,一举一动的凌厉清冷,都令她如同一朵盛放的天山雪莲,冷丽得夺人心魄。一勾手,一抬腿,卷起裙袂如同雪涛一般,步伐飞旋,如同穿花蛱蝶,又似点水蜻蜓,如同一道雪风般,直吹到了同罗丹座前。

席上众人皆被她的美貌与舞姿折服,握着酒盏的手停在半空,四下乱瞟的眼再也没了飘散视线的理由,所有人都在看卞青萝曼妙的舞姿,仿佛在看一场纷纷扬扬的六月飞雪,浓黑的发与浅青的裙,分明的黑与干净的素,毫不拖泥带水的舞蹈,便不大像是舞蹈,仿佛剑器之姿。这古怪念头方掠过樊真的心底,他便见得同罗丹那满目痴迷喜悦的神色,一点一点在他的面上消失殆尽,他红润的气色,也随着舞蹈而变成死人一般的青白。

同罗丹突然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姿势,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那死人般的青白,又迅速变成了窒息的猪肝绛色,便是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一道雪亮的刃光晃得席上的人一阵眼花,只见得卞青萝的手中,不知何时便出现了一把寸段匕首,极快极准地朝着同罗丹的心腔猛然扎去。席上一阵混乱s_ao动,杯盏落地摔碎的声响起起伏伏,格外清楚。

“药里有东西!和刺客是串通好的!”说时迟那时快,坐在同罗丹身边的霁月,忽而暴起,娇声暴喝一声,却只能惹得周围的人更为混乱,樊真眼疾,见得刀光乍现,席间却听得卞青萝一声凄厉尖叫,不远处青衣血染,那女人身形骤然软倒。

樊真错愕得呆立原地,只觉从头到尾不住打着颤,千想万想,他料不到卞青萝会做这般必死无疑的事情,周遭家仆的错乱脚步,官员的失声尖叫,伶人的大喊哭泣,轰隆隆响成一大片,许多人簇拥在同罗丹身边,试图去抢救治疗,樊真后退一步,却只觉身后一阵红衣教特有的甜腻香风,游蛇一般从耳根缠到鼻翼,耳边似乎有人轻笑一声。他的肋下骤然一凉,旋即本能地因为疼痛而疯也似的抽搐起来。

他迟钝地低下眼去,只见得腹下哧地窜出一截银白色的刀尖子来,血珠子无法在锐利的锋刃上凝聚成股,一粒一粒地顺着刀尖,滴在他的衣摆与靴尖上,剧痛险些让他当场昏厥过去,殊不知他周身大x_u_e在一个须臾中尽数被点封,那痛楚很快便麻木了。身体中的异物朝前送上一送,似乎在找更为合适的位置,便是干净利落地抽开了。

樊真的身体一下子失却凭依,双膝一软,脸面朝下,扑倒在地。意识骤然模糊起来,香风还纠缠着他,仿佛一场如疽附骨的梦寐,令他无法呼吸,混沌很快侵占了他的大部分神识,他甚至连一声疼痛的呻吟都没有发,便彻底跌进了不可测的绝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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