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他一腔怒意,又加诸酒意冲动,亲吻也有了至死方休的意思。如今这般温和体己,便是如同暮春的桃瓣落在唇上,又染着微甜的香与略苦的涩,一并吞入口中。这个亲吻漫长耐心,直撩得人浑身躁动的热。连相交相缠带出来的水声,都有一阵没一阵,颇有些懒懒洋洋的倦意。
华清远自觉气短,伸手将樊真推了推,只觉再这样纠缠下去不大好。万花也便善解人意地放开了去,将被褥朝着华清远的肩头披了一披,嘱咐的声音哑然地带着关切之意:“秋凉了,再过几日,怕是要落新雪了。”
华清远坐在榻上,捋顺睡乱的头发,却是若有所思:“前几日,我听镇中老人说,上一年的冬日,万花谷下雪了。想来是一桩奇事,却不知为何,总觉有些悲凉。”
樊真搁在门闩上的手一顿,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来,眉目深深地看了华清远一眼。
樊真甫一开门去,兜头便受了一个实打实的爆栗,他下意识地瑟缩一下,便见得沈落言站在门外一株枯树边,挑起眉毛,气势汹汹地瞧着他,似是要出声责怪了。樊真早便晓得沈落言的脾气,见得他这副样子,很有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模样。
“师父……”樊真低下头,服软地喊了一声。
沈落言朝他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道:“还知道回来?啊?你还知道回洛阳来?”
“真是没眼见。”沈落言那犀利得如同一把快刀似的眸光,在樊真身上剜了一遭,又朝那半掩的门扉中削了一下,转身便是要走。樊真见得他这毫不遮掩的眼色,顿然觉得面皮一阵发烫,只得战战兢兢地跟在沈落言身后。
跟了一阵,沈落言那面若冰霜,终究是松动些许,僵硬着脸色只道:“你与华小道长,可是说通了?”
樊真浑身悚然,却仍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沈落言见得他这副神态,也不再说话,他移过视线,却已然卸了冷厉严肃的甲胄,见得天际一片灰霾沉重,一点熹微金光,正在云中牵出千丝万缕的金红。天寒地冻,万物凋零,似乎有落雪的意思。沈落言搓了搓手,唤了樊真一声:“阿真,过来。”
樊真小心挪着步子过去,却见沈落言静立一阵,忽而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拆骨错筋的大力拥抱,樊真是疼得两眼一花,却感到他这往日里总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师父,极用力地在他的肩后拍了一拍,又重重抽了口气。樊真释然地弯一弯唇角,却听得沈落言骂道:“知道你在笑,我可曾告诉你尊师重道没有?”
他忙不迭讨饶:“徒儿知错、徒儿知错。”
末了沈落言仍然骂骂咧咧、老气横秋道:“你若在作出些其他幺蛾子,怪不得天打雷劈。合该对华小道长好一些,便好一些。本以为能安度晚年,你这一下一下的,算是折了我许多年的寿……有没有在好好听?还笑!你可是太久不吃我的玉石俱焚,觉得皮痒难受?……”
天寒气清,正是欲雪时候。樊真却有些感慨,总觉这一季的冬日,虽说来的早,大约却也不会太冷。
第四十七章
白昼随着秋暮而渐渐短暂,天候干燥寒凉,雁辞南楼,叶落归根。秋高气爽的午后,日色少见地活泛着黄灿灿的暖意,无风无雨,医署外的空地上支棱了大小竹架藤框,一些万花弟子从中翻捡出药材来,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好祛一祛霉气。
“错啦,这是当归,‘春Cao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的当归。”
樊真微微抬一抬眼,见得不远处背着药篓、身着紫衣的万花弟子,她此时此刻正蹲着身,往一个藤篮中捞了一把白花花的药材,阿由站在她的面前,眨眨眼睛点点头。他却渐然因着这一句诗话而有些出神,少女的娇声、温暖的太阳,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另一个活泼清丽的姑娘。他手中一把干瘪的黄芪,稀稀落落地掉回扁平的竹篮中。
“药材要撒了。”抖索的手背忽而一重,樊真回了神,华清远的手心总是暖热的,持剑的茧子刮蹭出一些痒意,手很快便又松开了。华清远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女孩子,垂眸稍一沉吟,便道:“你在想丹青姐罢。”
“……是。”樊真应声,声气虽说平和,却平复不却他面上痛苦的神色,他没能再见莫丹青最后一面,失去亲人的感觉过于不真实,至于他一直虚虚浮浮,不知何年,如今诸事总算有了平和的势头,那埋藏深重的隐痛,便如同破土而出的枯蝉,渐然有了不可遏制的迹象。
他没再向华清远提起回到长安时的见闻,两个满身伤痛的人似乎都心照不宣,也似乎都明白,这短短的数月之间,已经有许多东西如同满地焜黄华叶,随着冷冽西风而日渐凋零。他的一腔愧疚之心,终究是磨平了结霜覆雪的棱角。
“丹青最后说,她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樊真长叹一声,看见那紫衣姑娘站起身来,掸掉下裳的Cao根尘土,回头见得他二人,露出个带着娇怯的笑,似乎要开口,又很是犹豫地收了话头,于是樊真便唤她的名字:“小连师妹。”
“欸。”方小连应道,俯身拎起阿由,满眼带笑地走过来,她生得极标致的杏子眼、鹅蛋脸,虽说带着点儿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却已得见几分内敛含蓄的风韵来,慧黠的目色在二人面上转了一遭,又瞧一瞧他们下意识挨得近的身量,方小连便笑:“嗨呀,道长等了这样久的一个人,原是我的麻烦师兄。”语调有那么点儿古灵精怪、意味深长。
华清远报之以微笑,接过话茬,同意道:“确乎是个麻烦人物。”
“师兄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方小连的指尖在自己垂下的鬓发处绕了一绕,“总是逃医理的功课,还让我和师姐说谎哄师父,可每次有师叔师伯到长安去,都吵着要糖糕吃……他——”方小连一抬眼,见得樊真的脸色,便吐了吐舌头,却还不怕,“我还在想,究底会有谁那样喜欢师兄呢。”
旁侧暗暗笑着的华清远略一怔,他身旁被揭得脸红又只得强绷着脸面的樊真也一怔,他二人几乎是同时垂下眼去,又同时伸手去捞药篓中的药材,两只手抵在一起,复而又触电般地松开,华清远侧眼看了樊真一眼,转身便走。
方小连仍旧立在原地,笑盈盈地,声音里却带了点儿笑意以外的意思:“我很久没见到师兄了。师兄看起来不大好。”再抬眼瞧她时,小姑娘面上已然笑意全无,樊真在许多人的面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并不能说是悲伤,却也不能说是喜悦,人前温柔,却似怀念,“我听师父说了,说丹青师姐不在了……我……”
两行清泪,猝不及防从她的眼睛里垂落下来,看来清澈冰凉,怀里的孩子伸出手去,往她的面上抹了一抹,方小连哽咽一声,声音打颤道:“师兄没有再回过万花谷罢?有多久没有回去了?”
“……算来怕也有两载了。”
方小连擦了擦眼睛,在这般恍惚之间,樊真也才发现,小姑娘的个子已然拔得高了,从前只记得她的爱笑爱闹,常常哭得脸都要发皱了,如今才发觉她那迅速的哭而转笑中的变化,她又笑一笑,道:“师兄走的那一年冬天,万花谷下了大雪。谁也不知道青岩为何会气候骤变,走的人太多,观星台的黄道仪,渐渐也不转了,没人会在意了……”
方小连同樊真说了许多话,大多是这一年来万花谷内外发生的事情,有悲有喜、有好有坏,时间才是过去多久,便如同经年一般,许多人都似方小连一般,被强迫着接受离合悲欢、被强迫着成长。高天虽说卷云浮荡,但天底下照映的却已经不是曾经的开元全盛,站着的人,也早已经不是曾经爱恨疯魔的少年。
太阳逐渐西斜,希希零零的灯火从远处街道两侧点起来,残破的门窗从里面闩上,发出沉闷的低响,青白的炊烟被夕霞染成鹅雏绒羽的芽黄,晚风将那直接穹顶的烟束吹得四下斜飞,一呼一吸之中,有若有若无一层粟米的香气,带着柴薪燃烧的酸呛气味。
早前樊真回屋中,见得华清远在榻上休息,便也是不想打扰,在伙房打了粥菜回房,华清远仍是未醒。室内没有引灯烛,日色昏昏,稀薄脆弱地透进窗牗,在地上投出灿金颜色的浮尘。碗碟碰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低响。
华清远这一场午睡,睡得着实太久。大约是心中顾念的东西太多,至于他近来常常做梦,梦见的也都是一些不切乎实际的景情。鼻翼间隐隐有杏花的甜香,有点儿涩,耳边有丁丁冬冬的水声,眼前模模糊糊,光影翕动,红红黄黄,似是花叶土堆,却什么也都看不真切。由远及近,有马蹄轻快的踏步声,风吹在耳畔,似是有人低伏在耳边轻声唇语。
他睁大双眼,眼前景色如自己所愿,终究清晰许多,他期盼着那些红粉桃杏,面前景色却早非若此。那红黄交错,殷红的原是一地残阳与鲜血,杏花的香气还没有消退,便是混着浑浊的腥气一同钻进鼻腔里,黄浊的是一片肮脏的原野,马蹄声如同金鼓雷鸣,卷带着铺天盖地的嘶鸣而来。他转过身,见得一轮血色残阳,一座黑魆城门,腥臊的气味在他的胸腔滞涩一堵,引出一阵作呕感觉。
心跳一止,如同坠入万丈绝渊,他的呼吸一停,眼前场景却看得人满眼发红,这无边斜阳,这满地血腥的战场,他很熟悉。如同黑云压城,他连半口气都吐息不顺,呼喊卡在喉头,炽热得要烧出血洞子来。
华清远醒了。心腔骤停骤起,每一下都击出震彻心扉的响动,他整个人几乎是从榻上惊跳而起,浑身都在发着僵硬的颤抖。他的目色一斜,看见地面上模糊洒落着的些微残阳,瞳孔便不能自抑地缩成一点,呕意与惧意自梦中而来,所到之处如火如荼,令人难以抵挡,他猛然抬起手,拿着死劲捂住自己的嘴,遏止着自己发出低低的呜咽声音。满身抖若筛糠,汗出冰冷,披在身上的被褥滑到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周遭渐渐发暗发黑,那点苟延残喘的夕阳快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