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远与樊真同时一愣,孩子的声音很小,但是却听得清楚。
“你叫……阿由吗?”华清远率先反应过来,只轻声问了那孩子,那孩子躲在樊真的怀里,怯怯地点了点头,铜豆子一样滚圆的泪珠子从他那双如同华山上的梅鹿一般的眼睛里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掉在樊真肩头,没有痕迹地渗进了玄色的衣袍里。
“在院里……煮着东西,可是后来,阿爹和那些人吵了起来……”阿由还在继续讲着,童言没有忌讳,华清远见他终于愿意开口,心下也没有阻拦他说话的意思。幼子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大小珠玉落进盘子里:“可是阿娘实在太饿了,拦不住阿爹。院里烧的东西不好闻,可是他们却在争抢……”
华清远与樊真面面相觑,华清远只感到脊骨由下至上忽密密麻麻地爬上一阵恶寒,樊真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双唇抿成一条线,脸色发白。
“最后……就有人把阿爹推进院里的锅中去了,大家都愣住了……可是渐渐有一些人上去看……渐渐有一些人过去了,阿娘也过去了……”声音愈来愈小,最后轻如蚊吶,华清远直觉晴天中轰然响了个霹雳,他慌乱无措地跟阿由对视着,却被孩子的目光一惊。
那眼神,分明是看着死人的眼神。华清远在流离的路上见过不止一次,幽黑的、麻木的,仿佛在看什么虚无而遥不可及的物事。
荒芜得没有一丝活气,他仿佛在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一座溃颓的城池,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一个人,院落的枝头上坐满了嗷嗷待哺的寒鸦。
容色枯槁、面目突出的人们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里咕咚咕咚冒着青白色的热气,里头熬燉着只有地狱才会散发出的腥膻。
华清远毛骨悚然,几欲站立不稳。之前他听说过,在战争的灾年里,贫穷的百姓饥饿到最后忍无可忍,甚至会易子而食。但在他心中,始终觉得这样的事情难免夸大,人与人之间总有情感所连,断不会如此没情没义,流言所传,总有讹诈的成分。
可是连他都明白,来到陈留县的这几天里,他心中的自以为渐渐地在他的无知无觉里分崩离析,亲自看过、听过,他才深深明白,先前自己的所谓入世,不过依旧站在一层烟障上看众生万相,他的师兄师姐总将他保护得无微不至,他对于残忍的乱象,始终只停留在流言上。
他不相信人心险恶,可是若是有一天,令他不得不直面这样刻在骨髓里的恶。
他从未想过这一件事,从前他只觉得,在白雪皑皑的华山之上,每过的一天似乎都是一样的,平淡如水,索然乏味。入世之后,这样的感觉因为樊真的到来而有所减退,但没有消失,江山虽说纷争烦扰,可自身总归太平。
可如今,他清楚地听见了心中的某些东西如同玉山崩倒般开始碎裂,带着轰隆作响的尾音,经久不绝地拖曳而去。
他想起昨夜樊真看向他的虚浮眼神,浑身又一悚,那样的眼神,竟与这孩子眼中的光色有着好几分相似。
那眼中映出的,是一座荒城。
而这一座荒城里,赤野千里,饿殍遍布。
华清远紧紧攥着腰间的道符,早已经是一手心的淋漓冷汗。
第六章
这夜醒了三回,华清远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回醒觉时,月亮冷冷地悬在窗子打开缝隙的正中央,像是一只轻轻眯缝着的白色眼眸。他侧身朝外躺在榻上,身体冰凉,原是阿由睡着,将床被滚了几滚,冷意从发顶流到足尖,他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毫无缘故。
樊真睡得极浅,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睁开眼看见华清远的模样,于是掀被去添了一副新褥子,回来时却见纯阳子已是又睡着了,眉头紧紧蹙成小山一座,下撇的唇角带着不安,这似乎预示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噩梦。
第二回醒觉时,窗缝里已然没什么月亮了,那眼睛沉沉闭上。他无梦无魇,却看着窗外的那一罅微亮的深蓝许久许久。阿由辗转一阵,钻进了华清远怀里,还长着柔软绒发的发顶轻轻蹭了蹭他的下颔。他的目光一低,眼睫垂下来,将孩子虚虚地抱住,闭上了眼。
最后一回醒于一阵没轻没重的敲门声,他听见樊真压低声音道一句:“我在的。”赶在吵醒孩子之前止住那串来去匆匆的叩响,熹微的天光从窗门间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华清远在朦胧间听到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
“……几个师弟打算结伴回东都去,我听闻河南诸郡虽说陆续收复,可官军占进城池里,里头却连半分粮Cao也不剩,蛇鼠鸟兽,甚至连人都销声匿迹。收复了那样一座空城,又该有什么用处呢?再说了,如今叛军散得遍地都是,流寇盗贼蜂起,说什么都不该再往那些危险的城池里走了……万一再出什么事情……”
女声虽说压低了,却依旧脆生生的,是莫丹青的声音。
“……我还是要去。”樊真沉默一阵子,回答的声调中带着疏离的平伏。
华清远睁开眼,险些被明媚的晨光激出泪水来,阿由在他的怀里扭动了一下,似乎是被那光扰得烦了,华清远伸手拢住他的眼睛,睡意却渐渐云散烟消。听得莫丹青接着开始说话,声气又轻又快,隐隐约约地带着焦灼不安。
“怎么你就是劝不住呢,之前也是,现在也是。你留在这地方做什么呀,若要去找你那在军中的好朋友,大可好好再等等,等战乱彻底过了,天策府收兵点将的时候,你爱在洛阳待多久,就待多久罢!”那话的声调咄咄逼人地上扬着,不知怎的却染上几分慌不择路的哭腔。
“丹青。”樊真语带责备,话锋一撇,带着冰冰冷冷的怒意,“你何时变得如此畏畏缩缩?从前支援前线,总是你跳着脚第一个要去,现如今倒是一径劝人往回退。若是你想要走,便跟着师弟们回去,不必再来劝我。”
“你、你——”莫丹青被他这过于凌厉的锋芒一噎,终究气急败坏,她已经哭了,却还是犟直地维持着自己拔高了的声音,“你以为我是为的谁才这样成天战战兢兢,上下都说方校尉死在睢阳城了,你怎么就不愿意信呢?难道在你的眼里,一个死人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吗?我不求你顾及我,顾及师门上下的看法,但是你总该想一想华小道长——”
一记响亮而清脆的耳光声,华清远彻底清醒了,他险些被吓得跳了起来。
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可哭声没有接续下去,莫丹青也没有继续再闹,她的声音猛然便沉了下来,听得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从来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师兄,我会留在这里的,我会留在这里的。”
一阵急促慌乱的步音由近而远,渐而消失。
华清远呆坐在榻上,心绪一片杂乱。他光知道樊真一身点x_u_e截脉的花间游功夫使得极好,却不知道他曾与杏林的师门有所牵连,他光知道樊真往前线走是要寻人,可并不知那人同万花的关系。
受到隐瞒的滋味不好受,若非莫丹青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话里扬起一缕一毫的蛛丝马迹,这些事情,自己又哪里能够晓得?他对樊真的旧事一无所知,只知道万花不喜欢提,他也便不问。可他自认为与樊真并非露水之缘,既然有心悦君兮的意思,便更应坦诚相待。而今这又到底算是个什么景况?
华清远越想越苦恼,屋外已然没了声响,樊真似乎也离开了。阿由醒觉过来,一双带着怔忪雾气的眼睛肿得像两颗小核桃,往事重提如同将发硬的疤疖生生撕开,血r_ou_模糊而又疼痛难耐。小孩子伸出指节突出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华清远自鬓角垂下的一绺长长鬓发。
纯阳子有些迟钝地低下头,捏一捏孩子柔软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整一天里,也不知是怎的,医署上下沉浸在一片沉闷的气氛里,路过医舍时,华清远方记起来没了莫丹青日常嘻嘻哈哈的娇声,也少了许多在药臼旁捣药时石杵凿捶的声音。他被拜托去帮万花弟子整理临行的行装,将一轴又一轴沉重的檀木画卷与裹在油纸里的书册并放在牛车上,老迈的牛瘦骨嶙峋,双目突出。
樊真与一拨一拨要走的师门同僚道别,阿由乖巧地站在万花身边,帮忙递传大小物事。
华清远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在万花避世之时,他们曾否也是个吟诗弄月的逍遥雅客,而投身乱世之中,面目逐渐粗糙沧桑,容颜也因饱受饥饿之苦而染上不健康的蜡色,想要有折返的念头,也应是人心所向。
奈何事情实在一桩连着一桩,他几乎是没有机会同樊真提早间的话语,那牛车本是晃晃悠悠要走,却听得赶车的万花弟子一拍大腿,懊丧朝他喊道:“华道长!我想起这还堆了十二根金药檀的轴头,早前寄放在樊师兄屋里了,不想太匆忙一时间忘了去!替我搬动过来罢!东西金贵,可小心点儿起放!”
华清远应声,见樊真还立着同师弟师妹们说着道别的话,便不曾喊他,自己轻车熟路赶到樊真房内去,房间里被翻动得乱乱糟糟,弥散着老旧水墨的酸腐气味与呛人的尘埃气息,先前不少的书册经卷堆满了高高立着的书橱,如今陡然一空,倒显出好几分人去楼空的寂寥来。
他上下翻了一阵,在柜底的角落里找到那些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头画轴,那处地方几乎没怎么搬动过,轴子外还堆了几只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头箱子,华清远只顾着小心取轴头,不当心蹭掉了一只小木箱,箱子的翻盖一倾,里头的物事噼噼啪啪落了一地。
华清远连忙伸手去拾掇,却见得箱子里堆着十来封信笺,落出来的物事,是一支竹管裁的细长兔毫,柔软的毛发大约因为年岁渐长而有些粗硬发黄,然而那一支细竹子却因着被悉心打磨而仍旧光滑柔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