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自然晓得。”何予德点了一下头,“到吃饭的时候了,先散了吧,还有什么细节,回来再说。”
几番反复商量,事情终于被敲定。叶锦城事先跟洪英打过招呼,说在天黑之后将一批兵器样品送到军械库。洪英之前已经让他去过几次,也给了他腰牌,只是这腰牌十分有限,只能跟前殿戍卫长说上话,后殿是绝然不允许他进去的。只是他不晓得叶锦城先前在他家里偷听到过那番话,这样一来,差不多就断定了地图在后殿。几人最后敲定,唐天霖和陆明烛负责绕开守卫,去后殿寻觅门路,风连晓和商南星按照先前的计划扮作跟叶锦城一起送兵器的商会中人,只要短时间引开守卫的注意,再见机行事就好办得多。可是再怎么小心,这件事情也终究难办,他们要偷的是城防图,这件东西,最好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手,狼牙军浑然不知,才是最好,他们只能将守卫引开,或者自行躲避,绝不能杀人,一旦狼牙军发现有人死了,定然很快就会怀疑秘密泄露,到时候就算城防图到了手,也许第二天就变作一张废纸。
叶锦城专门挑了洪英没空跟来的晚上,也合该他们运气不错,这天一直如商南星所说,一整日有风无雨,偏偏天上云朵还又算密,到了傍晚时分,便能看得出来,等天色黑下来,定然是星月暗沉的秋夜。他们故意扮作商会押送普通商品的模样,以掩人耳目。风连晓和商南星都是普通商会押送的打扮,就只有叶锦城和平日里穿戴别无二致。唐天霖和陆明烛沉默地跟随,天色已经晚了,只有风呼啸着穿过林子,像漩涡似的卷起零落一地的秋叶。林间小径静谧无匹,只有车辙发出的响动。这路不算太远,可也着实不近,他们晌午之后出发,走到现在也还没到。叶锦城为了方便,连马都没骑,就斜倚在车架上。逢场作戏的事情他干得不少,却还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紧张。
前面这一段路,几乎是不会有什么人的。为了节省体力,唐天霖和陆明烛都坐在车里,几个人凑在一处,这气氛就越发沉默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考验,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只是这沉默局限在一个相当的范围里——商南星一路到现在,都在不甘寂寞地喋喋不休,他是个话痨,安静片刻都觉得难受。叶锦城一面看着前面的路,一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看商南星,只觉得这人有一件特殊的本领,那就是无论气氛多尴尬,他都察觉不到,哪怕根本就没有人答他的话,他也能自得其乐地讲给自己听。
这种时候他突然就感谢起商南星来了,若不是商南星,此刻气氛恐怕更是叫人如鱼游沸鼎鸟覆危巢。其实他看得出来,不论是商南星还是风连晓,他都该感谢,风连晓虽然不像当年那样大大咧咧,在这种时候话不多,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个人对唐天霖具有相当的影响,这种影响不是浮在表面的,而是关键时刻的一股默契。并且由于风连晓在场,他二人还能时不时谈论几句关于叶九霆和田杏子的事情,也算是对这时候兼有暗涌棱角的气氛的一种缓和。叶锦城双手交握在一起,来回地互相捏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头的唐天霖和陆明烛,只见陆明烛已经拉上了兜帽,将额头和眼睛都挡得看不见,那原本丰融的一头卷发,被一丝不漏地收拢在兜帽里头,唐天霖一身黑衣,冷得像沉默盘踞的岩石,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那里,各自埋头,一个擦刀,一个摆弄千机匣。
叶锦城的目光溜到陆明烛手里那不一样的弯刀上,他鼻子酸了,赶紧移开目光,继续跟风连晓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同时暗暗警醒自己,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想些有的没的。商南星对他们的话很感兴趣,问题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全然不像是要去做什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任务,倒像是去哪里赴宴一样。叶锦城虽然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才不会连累去后殿的两个人,但是那种惶然的担心,根本无法说抛弃就抛弃,他正在那里暗暗心焦,冷不防商南星一只手突然搭了上来,道:“老叶,说起来,你肯定今天那个洪英不会去?”
“不会的。”叶锦城摇摇头。风连晓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赶车,只是回头睨了他们一眼。
“你就这么了解他?哎,也对,一直以来都是你跟他打交道……”商南星一手又习惯x_ing地勾到叶锦城脖子上,他这人自来熟,见了谁都要勾肩搭背,却没注意到他此时这么一搭,后面本来正在低头擦拭弯刀的陆明烛抬起头来往这边扫了一眼。
商南星浑然不觉,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没完没了:“哎,我听说了,那个洪英,可够恶心人的,听说他喜欢男人?”
他此言既出,叶锦城立时后脊一僵,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能在心里千回百转地把商南星骂了一遍,亏自己方才还觉着要感谢他,这种人有什么可感谢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每次都是导致冷场的罪魁祸首,偏这祸首自己还没有感觉,倒是连累着旁边的人如坐针毡。
可是这时商南星见叶锦城不说话,竟然像是突然得了什么点化一般活络起来,继而讪讪道:“……啊,老叶,你别介意,我不是说你,虽然外面传得那个样子,可营地里的人都知道,那是放屁,我不信有那种事的!本来嘛,世上那么多好看的姑娘,当然了,对我来说还是只有内子最美,总之我是不信,哪有男人会喜欢男人的?”
风连晓一言不发地赶车。单调的车辙发出的响动和整队马匹打出的响鼻声,伴着夜风徘徊来去。叶锦城脸色其实已经又青又白,可月色昏暗,着实不能给商南星带来什么警醒。他连头也不敢回了——不过后面的唐天霖和陆明烛却像是充耳不闻一般,没发出任何声音。
“……不过话说回来,”商南星一手还搭着叶锦城,却抬头做出沉思的模样,“这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感觉呢?还真是难想得到——哎,你们觉得,到底会是什么感觉?”
要不是因为陆明烛和唐天霖在后面,叶锦城简直想要不管不顾地抱头痛哭了。这个何予德,等自己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同他算账,多亏了他,才把商南星这么一个宝货派来跟着他们一起,也不知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砸场子的。他正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就听见后面啪的一声,是唐天霖合上了千机匣。
“快到了,我们分头走吧。”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扣上那半片面具,风连晓立时勒住缰绳,唐天霖手脚利索地弓着腰站起来,轻巧地拨开叶锦城和商南星,竟然还不忘回头拉了陆明烛一把。陆明烛居然也没拒绝,一手握着他的手臂也弓腰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跳下车架。
此时月照东天,但月色却被时不时掠过的黑云搅得晃动不住。风穿过树林,周遭沙沙作响。叶锦城也跳下来,几人凑拢得很近,一直以来在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尴尬很快就褪去了,转而让步给另一种开不得玩笑的严肃。
“此事非同一般,往日有过节的、有恩怨的,还请各位统统暂且抛诸脑后,”叶锦城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番话,“先前的计划,各位一定都记住了,还请见机行事——只是有一点千万不能忘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杀人。”
陆明烛和唐天霖各自点头,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几个起落转身就扑进林子里的黑暗中去了。叶锦城站在那里,这才恍然明白他连额外嘱咐一句多加小心的工夫都没有,只有身边仍然不明就里的商南星喃喃道:“……老叶,你这话说得好奇怪啊,营地里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过节恩怨的?”
叶锦城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因为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他简直恨不得这时候就一拳打在商南星的脸上。
(一五三)
这片树林生长得不算茂密,可在这微冷夜风的吹拂下,却发出如此密集的沙沙声,只是这声音沛然至此,却仍旧不能掩盖他渐渐响亮起来的心跳。唐天霖的身影在前面若隐若现,像是只夜色里伸展开漆黑羽翼的游隼,那种在陆明烛记忆里十足深刻的轻灵步伐,在十七年后的现下,也半分都没改变。陆明烛恍然有点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被唐天霖打得那样狼狈,他不否认是唐天霖趁人之危——可话说回来,原本江湖险恶,刀剑无眼,在寻仇的时候,谁管他是不是什么趁人之危?之所以自己当年那样狼狈,不仅是因为本来落了下风,而是唐天霖身上本来就具有的那一种特质——沉默、安静、稳重、说一不二。当年之事,他只恨叶锦城欺骗他感情,对唐天霖倒着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前面唐天霖停了下来,回过头无声地对他招手。陆明烛缓步走过去,树林已经到了尽头,斜下的土路两侧生长着大丛蓬松的灌木,在这秋季夜晚的昏黑月色下,它们已经水分尽失,显出一种即将迎来凛冬的焦枯黄色,干燥地挤在一起被风吹得互相倒伏,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这点动静恰到好处,正巧掩盖了他们。
“大约他们还没到。”陆明烛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的高度,无声地用口型跟唐天霖确认,“三更有一轮换值?”
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军械库那月色下朦胧泛着青灰的外墙。守卫来回走动,从他们这里,只能看见时不时地有手执长枪的狼牙兵来回走动。
唐天霖点了一下头,两个人静静地蛰伏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对唐门和明教的弟子来说,是不太费力的,由于武功路数的关系,这两派弟子都善于潜行隐匿,若是除去旧日尴尬的对立,他二人负责去拿地图,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叶锦城给风连晓和商南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来。一旦开始办事,商南星倒也还算是靠得住,打住了喋喋不休的话头,沉默得好像是一个普通的商会伙计。叶锦城跳下车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却见正巧天际飘来一片黑云将它遮住了。周遭所有景物的y-in影在瞬间晃动着,留下无数虚幻的影。叶锦城暗暗吸了口气,将分在后殿的那一脉心神拉回来,对着已经迎上前的军械库守卫露出客套的笑容。
“是叶先生来了,请,请。”大约是洪英先前说过一声,而且平日里叶锦城也来过好几次,前殿的守卫都认得他,对他还是十分客气,叶锦城同他们打了几句客套腔,这才转身吩咐风连晓和商南星将兵器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