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双手从一大堆泡沫里抽出来,慌慌张张地甩着水。
“……你……你醒啦……你昨天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吧?早饭在偏厅的桌上,你先去吃,我这里一下就好……”他讪讪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这是种慌乱中掩饰尴尬的动作,“好了我们再说正事。”
这似曾相识的话触动了陆明烛。就好像他昨晚想着的一样,回忆是一件如此奇妙的东西,它可以是一种味道,也可以是一句话。陆明烛突然想起了差不多二十年以前,他在长安住过的那间小小的院子。有那么一个早上,他醒过来走到后院,只有十九岁的年轻的叶锦城,满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挽着,袖子捋到手臂上面,坐在院子里粗手笨脚地搓洗那些沾了欢爱痕迹的床单和衣物,被他惊动调侃之后,也是露出这样尴尬的神色,举起手想要去挠头,却又因满手的泡沫而不得不放下来,局促不安地不知该往哪儿摆。早饭在桌上,吃了还不赶紧走?他想起了叶锦城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句话。那时候他还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那些后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蕉鹿一梦。
叶锦城看见陆明烛睁大眼睛,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打量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怀好意,吓得说话都要结巴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的确很是好笑,他脸上沾着皂荚的泡沫,连头发上也有,衣襟也s-hi了,更兼昨晚在楼梯上睡着伤风,讲话时也在自己浑然不觉地吸溜着鼻子,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是惨兮兮的一副模样。
“……明烛,你别这样看着我呀,怪吓人的……我错了,这个……这个衣服,晾干了就还给你……”看见陆明烛的眼睛瞪得更凶,他吓得连忙又补了一句,“……我洗得很干净的!”
陆明烛不再看他,只是转身往偏厅那边走,一面用一种极为嫌弃的语气道:“还个屁?我嫌脏,丢了吧。你赶紧过来,有正事商量。”
他说着走进另一边的廊子去了。叶锦城双手沾着泡沫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直到看不见陆明烛,他才如梦方醒地扭头看看那浸在水中的衣服,然后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
(一四四)
在街市上彻底热闹起来之前,陆明烛总算是赶着离开了叶锦城那里。他出入都十分小心,只恐招惹是非。前不久在洛道,他明教的身份才暴露给了倾月,因此出入叶锦城这里,需要格外当心。虽然听叶锦城说,倾月最近并没有什么动静,洪英那里对他的态度也一如往常,甚至更加信任亲密,大约是倾月还没有对狼牙军说过什么闲话,可是这既然对她来说是一件可以用的把柄,她握在手里不用,要么就是在静观其变,要么就是打算在关键时刻将这把柄发挥到极致。狼牙军与红衣教,内里也龃龉暗生,都在互相防备利用。
陆明烛方才给叶锦城带去的消息,是从唐军那边传过来的,屠狼会和明教,其实都接到了这样的消息,唐军回头挥师洛阳,也许还有很久,也许就是指日可待了。只是洛阳目前还完全是狼牙军占据,如果能依靠多方面打探,将有用的情报递出去,也许就能给唐军收复提供诸多便利。在这样的情势下,他们的活动也从多方面紧张了起来,加之近来,洪英作为洛阳城防长,对叶锦城这边的信任不降反升,如果能留心,也许可以从洪英处套得更多有用的消息。
陆明烛想了想,还是先回了明教营地。昨夜下了整夜的雨,到处都是s-hi泞泞的,陆明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营地里,心里不知怎么总觉得莫名其妙地烦躁。他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现在满心想着的,其实都是昨晚在叶锦城家里看见的那一幕,这端不上台面的事情,现在侵扰了他大部分心神,像梦魇似的挥之不去。
他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扶了他一下,只见他眼圈发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奇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你没回营地,到哪里去了?”
正是陆明灯。陆明烛冷不防给这一连串的质问吓了一跳,竟然徒生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他犯贱似的又去跟叶锦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故而怎么也不愿意将情况如实告知陆明灯,便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有事去了,这边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没有……哎,对了,有你一封信。你等等啊,我去给你拿。”陆明灯说着转身去了,不多时拿了一样东西来给他,道:“是陆荧师兄给你的信。你看看吧。”
“哎哟?”陆明烛笑了,一面低头拆信,“他还真有闲工夫,这么万里迢迢地写信来这里,西边在打仗呢,也不晓得这信怎么传过来的。”他说着低头看了两眼,然后就没再出声。陆明灯在一旁好奇道:“他说什么?”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陆明烛的语气不咸不淡,说着把信往陆明灯怀里一塞。
陆明灯有些愣,便掏出那信来低头看了一遍,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冷不防谷清霜从后面贴上来道:“这信写的什么?要不是师兄你昨天没回来,我早就想看了。”
“……陆荧师兄说他又得了两个孩子啊!一对儿,一男一女。”陆明灯情不自禁地直笑,笑着笑着扭头看了谷清霜一眼,“什么时候你也让我跟他炫耀一回?”
“啊呀!这还在外面,你胡说什么呢!”谷清霜恼羞成怒,狠狠捅了他一下,眼神瞟到陆明烛身上去。陆明灯本来没把师兄当作外人,一时大意失言,正要给谷清霜道歉,就见陆明烛快速地一个转身,两人还没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就只见他一只手回过来摆了两下,道:“你们忙着。我有事去了。”
陆明灯看着他走远,这才局促不安地摸了一下鼻子,忐忑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谷清霜看了看远去的陆明烛,又看了看他,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在据点里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情况,便决定还是去见一趟何予德。叶锦城现在身份敏感,不敢经常进出屠狼会营地,何予德派去的线人,也数日才能见一次,因此昨日见到陆明烛,便托他带消息给营地,询问何予德,洪英第一次邀请他去自己的新宅赴宴,该暂时推脱还是直接过去探听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叶锦城托付的事情,理智告诉他不能怠慢,却还是莫名其妙地不想去办,因此一直拖到差不多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去到营地。陆明烛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今日心神不宁得厉害,老想着不该想的事情,这让他颇为恼怒,可是一旦恼怒,心神不宁的感觉就更加厉害了。一直到了豹隐洞的营地附近,满心纷扰的感觉才渐渐镇定下来,可是没往营地里面走进去多远,就见平常营地里的几个女人都凑在一处,簇拥着一个水红色衣裳的女人说话。
他远远扫了一眼,只觉得那女人面生得很,以前没见过,看年纪大约有三十岁模样,姿容很是俏丽,腰间那玲珑的双剑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七秀坊弟子。他在这里人缘素来不错,却秉承着一贯沉默少言的原则,正打算远远地避开去,可偏巧人群里的林巧巧眼尖,一下子瞧见了他,立时冲他招手道:“陆前辈,你来呀!嫣姐姐,你还没见过这位前辈吧?”
那七秀坊来的女人笑着转身来面对陆明烛,陆明烛看见她灵巧的眼睛眨了眨,随即行了一礼道:“有礼了。该怎么称呼您呢?”
“……在下——”陆明烛还没完全弄清楚她是谁,下意识地正要说话,突然有一股大力从后背直压上来,他扭头一看,是商南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将一只手勾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大喇喇地一指陆明烛的脸,对这女子道:“陆明烛,这里明教据点的掌使。”他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完了一句,手在陆明烛肩上一拍,得寸进尺似的凑过来对陆明烛龇牙咧嘴地笑了,“这是我媳妇儿,怎么样,漂亮吧?”
陆明烛一时有点发怔,片刻后转过弯来,敢情是商南星的夫人来营地里探亲了。被人当面问这样的问题,弄得他尴尬起来,夸不夸人家的媳妇好看,好像都不太对劲,只好讪笑着敷衍了几句好话。
那女子倒是不太认生,很是爽朗的样子,打量了陆明烛几眼便笑道:“这位明教掌使,真是一表人才,看着也还年轻呀?”
“什么?”商南星一听这话,立时不干了,一径嚷嚷起来,“你当着我的面,夸他好看?”
周围一众女孩子哄笑起来,一时热闹得要命。陆明烛颇觉难堪,心里把这个见了媳妇就拿同僚寻开心的商南星骂了个千回百转,却又不能表露在脸上,只好随便打发了几句,赶紧说自己要去见何予德商量正事,匆匆忙忙走了。何予德倒是在,陆明烛先将叶锦城的话转告了他,两人断断续续说了一些零碎的事情,陆明烛正要离开,何予德却道:“陆掌使,上回在洛道的情况,我听老叶说过一次了,你要是方便,再给我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
陆明烛一点也不想出去看着商南星跟他媳妇浓情蜜意,立时爽快地坐下来将当时的情况说给何予德听。何予德听罢半晌,才沉吟道:“这么看来,的确有点蹊跷,那个倾月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老叶当时还跟我提起过,说这事了结得有点莫名其妙,他心里发虚,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点奇怪啊。”
“……再等等看吧,红衣教这些女人们,都厉害得很,没有哪个是好对付的。”陆明烛摇头,“之前跟不少人打过交道,都是这样。”他说着说着,话头却突然顿了一下,半晌才迟疑地接上了,“何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啊,你说,你说。”
“上回,就狼牙军传来的那个消息,营地里都知道的那个……”陆明烛有点局促不安,总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龌龊又无聊,然而半是出于公,半是出于那点他自己不肯承认的私心,他还是问下去了,“那个倾月,跟叶锦城,他们两个是不是早就……”他顾念着最后那点心虚,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双手的食指伸出来,互相碰了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