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写读书的《劝学》,“劝汝立身须志苦,山中丹桂自扶疏。西园翰墨诵国政,东壁陶馆闻天悟。※”陶清风心想:前两句的意思倒是浅近,嘱咐学童们要立志读书,正巧他们读书的地方也种植得有桂花。西园翰墨是指的皇城内内务省工作的地点,在西园给帝王写诏书,所以在佑光年间,就以“西园翰墨”来指代高位的文官们商讨国事,放在诗句里成为鼓励学童们进学的榜样。
可是最后一句的“东壁陶馆”是什么?为什么要在“东壁陶馆”闻天悟?西园翰墨是用典,那东壁陶馆也应该是用典,可是陶清风根本不知道这段典故。
这首诗成于崇安年间,离陶清风逝去的时间,也就十几年。以自己的知识体系漏洞,只可能是这十几年间新出的典故了。
而且这首诗还没有注释,连“西园”都有注释,“陶馆”居然没有注释?后世的人对这个典故很了解吗?
陶清风带着疑问翻下去,不多时又找到好几篇,什么“陶馆文教日光辉”“苦用贞心传弟子,低眼公卿向陶馆”“文教中兴陶馆在,不劳簪缨舞明庭。”※
而且,全都没有注释。
“陶馆是什么?”陶清风不小心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足够一两米外的人听到,还好他带着口罩,声音被隔得很含糊,应该不太容易被听清。
陶清风想把《大楚史》拿来再看看,眼睛依然盯在那几行诗上,《大楚史》好像放在桌子正中间,陶清风凭印象伸手去够,可是手掌刚碰到书脊的硬边,手指忽然覆盖到了一片暖热。
就在这时,他对面那位交换翻看《大兴史》的哥们儿,以清晰的声音对他道:“陶馆是崇安年间的天下第一书院。”
陶清风这才发现,那位兄弟正好想拿《大楚史》。自己无意之间,盖在了他的手上。两只手,交叠于史书上。
那人一脸斯文模样,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坐得笔直挺拔,身上行头干净锃亮。约摸二十七八岁。说话声音低沉,很好听。
陶清风恍惚了一下,这位大兄弟,眉眼依稀间,怎么有一点像燕澹生?只不过,他对燕澹生的印象,还停留在琼林玉宴游街的十七岁的翩翩少年和二十岁意气风发的青年,轮廓还要圆润些。眼前这位兄弟年龄更大,轮廓更深,刀凿斧削似的。
天底下的人那么多,五官依稀有点相似的,应该是巧合吧。
陶清风没注意,他在观察对方的时候,还握着人家的手。直到对方轻轻动了动,陶清风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对方也撤回了手,并没有拿走《大楚史》。
“你想看,就拿去看吧。”陶清风于情于理都觉得该推让一下。何况这位兄弟刚才告诉了自己,“陶馆”究竟是什么。崇安年间的天下第一书院?名头真是不小。怪不得在诗篇里频频出现。
“是你拿的书。你看吧。”那位兄弟也推让。
陶清风也不再辞,便把另一只手中的《全楚诗选》递过去,一边说:“还给你这本……”他递过去的角度是侧的,对方的目光还瞟在刚才的《大楚史》上,接过来的时候一不留神,连同书脊握住的还有陶清风的手背,陶清风只觉得被一团火炭般的掌心包住一瞬,又俶尔松开。
他刚才无意间握了对方的手,现在对方也无意握了自己的手,虽然都是大男人也没啥好尴尬的,但总觉是种不寻常的巧合。
“你的手太冰了。”那个男人顿了顿,语气透着一种礼貌的关切。
陶清风刚从这具身体里醒了一天,身体机能不熟悉,信息量又大,头晕时有发生。陶清风听他这样一说,立刻觉得四肢僵冷,手脚有些不听使唤起来。之前他都忍了下来。去参加采访也是,和丽莎去吃饭也是,他不能辜负重活一次的机会。
陶清摇摇头,他可不想被当成病人,再带到那种到处是光怪陆离的机器的地方,便随意地转移了话题。
眼下这个男人,是个陌生人,就不必打起精神,像应付战斗般去斟酌;自己穿戴得那么严实,也无需担心被认出来的麻烦;陶清风一时放松,也忘记思量“说人话”了,“在下真的无妨。敢问兄台,陶馆是何人所建,望乞不吝赐教?”
第12章 遇到了学术大佬
如果换一个人,就算听得懂这句话,估计也会啼笑皆非。谁会这样说话,真是好笑又奇怪。
但是陶清风对面那位男子,眼神微微闪烁,用清晰的声音回答他:“微开之言,仅作参考。陶馆是崇安皇帝二十年开恩科时,敕令礼部国子监在全国各地建造书院。延请天下大儒,广开西席,无论出身高低贵贱,只要是勤敏学士,都能入书院读书。”
陶清风一怔,这几天和人打交道,还从来没听到有人讲话如此书面化,哪怕是留学高材的丽莎,说话也很简洁直白。如果陶清风呆的时间久一些就会觉得十分不寻常,可是他此刻放松神经,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觉得:原来在这个时代,也是有这种人的。
陶清风听起来十分亲切,对他说的也很感兴趣,便顺着道:“崇安皇帝加开恩科,又修建书院,造福读书人。难怪这一朝的清平治世,能持续那么久。只是,为何要叫陶馆?有什么典故吗?”
恩科便是在正常的三年科举间隙年份,开的“加试”,增加了入仕机会,科举愈多,便愈有读书的风气。在封建皇朝中,不失为积极的选贤之法,所以陶清风会把这种倾向和治世联系在一块儿。
想到自己所在佑光一朝,寒门学子的入仕途径还十分艰难:名宿大儒们要么炙手可热,门庭若市;不是普通读书人家能够肖想的;要么便躲入深山避世,更难寻觅。
陶清风很幸运,在他家乡,偏僻的南山里,就住着一位退隐致仕的大儒徐棠翁,恰好看中他的资质,破例收为关门弟子教导,陶清风才能一举中甲。
徐棠翁很高兴,他知道陶清风身世伶仃,朝廷里更无人关照,能够钦点探花,便以为朝野风气有所改进。于是徐棠翁接受了当地县丞推荐出山。佑光皇帝得到消息,派人邀请徐老入京讲学。
徐老桃李成蹊,从前的学生不少都在京师当了大官,只不过以前老师隐世,不好来往。他们听到消息,闻风而动,逐渐拧成一股势力。在京师左近有了名气,称为‘徐门’,开始偶尔照拂一下“同门”。
只不过这些优待陶清风都没享受到,在徐派门生逐渐声名鹊起的那三年,他正因为母孝丁忧,待在南山乡下,每天荷锄曝书,却还是逃不过被新帝清洗的命运。
同一个老师所教的学生,往往在上位者眼里,都被划归到一个政治阵营里。
陶清风心想,如果在那个时候,天下各地都有朝廷下令开设的书院,书院里坐镇的又不止一两位大儒,学子们想必就不会被划分成哪一派的门生,受到政治上的连坐了。崇安皇帝这举动无疑很贤明。
那位兄弟说:“书院名称是礼部国子监祭酒拟定,并没有明文记载为何叫陶馆。据我个人推测,应是取轲子的‘郁陶思君尔’,郁是‘忧’,陶是‘乐’的意思。陶馆之名,想来是让寒门学子们,能‘快乐’地读书吧。”
他说罢,眉眼弯弯一笑。
陶清风又是一阵恍惚,这位兄弟笑起来,和燕澹生更像了。大概长得好看的人,笑起来都有共通之处吧。
虽然是个陌生人,陶清风心中的亲切感又增添了几分,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不像能懂得这么多偏僻知识,看来是很幸运地遇到了解的人。
现在陶清风大脑半晕,又很放松,看对方文质彬彬的书卷气质,也没多想,就以为是个学过古代史专业的学生——他还不知道现代社会,二十七八岁的人除了读硕士读博士的,一般都已经进入社会工作。毕竟陶清风那个时代,学子们为了科举,读二三十年的书,花甲中举之事也时有发生。
陶清风还在想刚才对方说的国子监祭酒起名字的用意,本来想回去再看看《大楚史》,但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衔位,简略的《大楚史》不一定会记录这种级别官员的名字。
陶清风忽然想到,既然这位兄台了解,说不定可以问问?
“那您觉得,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是何人?”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也更偏僻了,陶清风心想,所以他贴心地加了‘您觉得’作为台阶,万一对方不知道也没关系。
但陶清风其实也没细想,自己包裹得这么明显,连脸都不露,寻常人是很容易生疑的。但对方也好脾气地回答着,没有反过来打听他,甚至带了一点理所当然的指导语气——
“你可以看《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那里面有记载,燕澹当了二十年的国子监祭酒,从崇安十九年至三十九年。陶馆书院的名字,自然是他取的。”
陶清风一怔:二十年的国子监祭酒?燕澹生当初的志向,不是想当礼部尚书吗?不是觉得国子监那种地方没挑战吗?
倒是陶清风自己,人臣的终极理想就是国子监祭酒,去管理天下学儒们。
这本《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听上去比《大楚史》记载崇安年间的事,更为详细,也不知是谁编的,回头找来看看。
一边想着,陶清风有些敬佩第看着那个男子:“冒昧一问,您术业专攻?”
对面男子愕然一愣,道:“你……你不是……华大的学生?”
陶清风:“?”
那男子旋即道:“我还以为……咳咳,没事了。我,是搞古代史的。”
如果陶清风足够熟悉现代人的说话方式,以他的聪明应该就会发现,对方并没有说“学古代史”,而是说“搞古代史”,这里面微妙的差别,在于后者省略的语境,已经不是单纯的学习知识,而是跨入了搞研究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