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风从山坡这头朝苏寻挥挥手,示意他无事,继续往村里走去。这是一个很不发达的农耕村落,又是在山上,田地也不平,看不到任何现代工业文明的成果。只有地上沉默的黑粗长线,像是无言的路标,带着陶清风往村中走去。
一路上,零星几个乡民,都非常稀奇地打量着陶清风,可是他们也不会说普通话,没法交流,无例外都给陶清风指往村中,沿着那条黑线走的路。这条线中间有些细分叉,延伸到近处的房子里。像一条黑色的大动脉血管,主流依然在往前蔓延。
陶清风顺着一直走到了尽头一栋独立的二楼砖瓦房,是唯一一栋外面抹了些瓷粉贴了瓷砖的房子。门已经开着了,刚才路上陶清风问的几个乡民已经都等在了门边。看来他们也想一块儿来听陶清风的来意。这个村子环境闭塞,仿佛很久都没有外人来过了。
陶清风走进房中,间类似于村委会办公处的陈设,一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老人坐在桌旁,桌上是一大摞报纸,被一只放大镜压着。有村民给陶清风递了个搪瓷缸,里面泡着茶。那个老人坐在陶清风对面,用有些含糊的普通话问他的来意。
“你是谁?”
陶清风决定实话实说,他观察下来,这个村子里的村民不像拥有手机这些东西,大概率是附近没有修建移动信号基站。所以不见得知道陶清成个小明星的消息。地上黑色的线,可能是供电灯的。
“我是陶清。我原来,是这个村子的。”
那个白头发的老人猛然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了陶清风一会儿,又从报纸的角落取出一本手写的册子,翻找了很久,才说:“陶……陶狗剩?我们都以为你十多年前从崖上摔下去,已经死了。”
陶清风:“……”
陶清风花了几秒钟来接受“陶狗剩”这个称呼。从村长口中,了解到当年发生的事情,和这个村子罕见的情况。
这应该是华国最落后的一批村子,十来年前才通电,五年前才引进自来水系统。全村现在只有一部固定电话在这位村长的房子里。这个村子之所以这么落后,一来是地处偏僻,一面是悬崖峡谷,山的另一边也是高崖,崖下是大海。道路只有那条索道。二来是少数民族村落,古代时候有封闭村落的古训,缺少和外界交流,只出不进。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而且彼此之间近亲结婚越来越多,生下的孩子们智商进一步降低,加剧了恶x_ing循环。有记载的三百多年前,这个村还有近千人,如今已经不到一百人了。
由于村落闭塞,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时代信息才开始逐渐涌入。在改革开放的浪潮过去很久后,村落里的见到外人,依然是很茫然地问“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好吗?哦?已经过世了?”这种无知现象加剧村里年轻人流失,有很多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就不愿回来。陶清的父亲就是这样。
陶清从小由母亲拉扯,但是母亲在他五六岁时也过世了。这个村子的人寿命普遍不长,因为没有注s_h_è 疫苗,也没有西药,都是靠Cao药来治。那时候陶清就成了孤儿,由村中轮流照顾,像只蹭饭小狗似的到处跑。村子里的人倒是不缺一口饭,心地也算善良。就这样把陶清拉扯到七岁,按照惯例把他往最近的邻村送去读小学——自从知道外界后,村里的孩子都会送到邻村读小学(虽然很多人读完小学就辍学回家种田,只有很少的人能继续读初中)。最近的邻村离海箕村也有十五六里山路,不可能每天走那么远。陶清就寄宿在那边乡村教师家里,等寒暑假的时候再回乡里来。
陶清读到三年级,十岁的时候,寒假回村里,听村长和几个老人说他父亲出走的事情,就发疯似的想去找他父亲——其实也不是真的有计划成熟考虑这件事,只是小孩子的思亲情怀作祟。陶清又哭又闹,别人拦都拦不住,他还想跑去偷出村铁链的那个滑索椅子。当时看门的村民听老村长的话,坚决不给他,不让陶清出村。陶清就半夜想徒手滑过那两截铁链,不小心掉到峡谷里,被水冲到了下游,村里的人都以为他死了。还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音讯不通,也没有网络。唯一一台老旧的电视,村长只是用来看新闻联播,自然不知道陶清还活着的消息。
陶清风听到这里,记忆迷雾中浮现出了一点点被勾连起的回忆:陶清被冲到下游后,好歹捡回了一条命,流落到城镇里当了一段时间的小乞丐,一边找他那个虚无缥缈的爹,有一天游荡到酒吧门口,被庄宇徽捡进去了。
陶清那时候不懂事,还傻乎乎真情实感地以为,庄宇徽是他那个早走的爹,因此对他尤其言听计从。即便后来明白并不是,那种依赖心理已经摆脱不了。而且陶清长到中二年纪,尤其埋怨村里的人,当时不让他离村的举动。在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后,也中二式地嫌弃童年的小村庄“土老帽”,根本就不想回去,也不想和过去的乡亲联络。就这样一直到了成年后,陶清感觉越来越无助迷茫,才渐渐想起了青山碧海的家乡,和憨厚朴实的乡亲们,可惜那时候他已经回不去了。
陶清风听完老村长的叙述,沉默了一会儿,道:“对不起,我这些年记忆缺失,所以一直没想起来。最近才渐渐想起小时候的事,所以回来看看。我现在……过得很好。谢谢你们当时照顾我,养育我。”
陶清风决定隐瞒身体原主人那些年痛苦的遭遇和经历,报喜不报忧。
陶清风也想起自己真正的家乡,相似的穷困。他比陶清幸运的有两点:他的母亲没有早逝,他遇到的是徐棠翁而不是庄宇徽。一切都不一样了。
陶清风又问了老村长一个问题:“这条进出的铁锁很不方便,有没有想过架桥修路呢?”
如果有一条路,不仅村民生活更方便,增加更多的和外界交流,这个村落应该能发展起来。像当年陶清那样的孩子,也不会因为想到外面去的冲动,就付出坠崖流落的惨痛代价了。
村长摇摇头:“以前镇里来过领导,给省交通部提过的,也有过人来考察。但这地方的地质复杂,路修过来要钻山,要跨峡谷,有些地段受海盐侵蚀。修路的成本非常高。而且总不能一条路就修一个村子吧,最好把附近几个村都连起来,情况就更复杂了。这个村没有什么富饶的自然资源,农作物也只能勉强自给自足。私人是不愿意投资的,省里的财政支出又拨不出那么多款……”
陶清风便问:“修这样一条路,要多少钱?”
老村长吐了一口水烟,他也没想到陶清风是在认真问,只当对方闲聊口吻,道:“八九千万,将近一亿吧。谁有那么多钱。”
陶清风神色复杂,心想:和这个数字,真是有缘啊。他定了定神,柔声道:“我知道了。”
老村长不懂陶清风是什么意思,陶清风却提出,想去海边看看。老村长很厚道地带他去了,还给他一路上介绍,村子里的房子里住的都是些谁。陶清家以前的房子,在没有拆掉之前是哪个方位,后来被改成了一个小苗圃,经过的时候,看见几只圆滚滚的小土狗在里面玩闹。
陶清风跟着村长走到了“海边”。那是临海的一座高崖上,下方是险峻的悬崖峭壁,海浪无情地冲击着石壁,发出巨大的轰鸣。
风景辽阔。这是身体原主人陶清想回来的地方。他想躺在圹埌的海边抽根烟。陶清风默默想:就替身体原主人好好看看。
陶清风静静聆听了一会儿海浪的轰鸣,跟着村长在高崖上散步,发现脚下在石壁上凿开的路,年代特别久远,就问村长是什么时候建的。
“不清楚了,古魏,古蜀?唉,我老了。”
经询问得知,这位老村长是全村唯一高中毕业之人,考虑到他的年龄,在他的年代读高中已经不容易了。村中没有学校,是在镇上读的,赶上动乱没能考大学,被安排回乡工作,一呆就是几十年。村中越来越没落他也有心无力。
陶清风沿着古道继续游览,指着高崖一处洞口道:“那个是古藏兵洞吧?江陵、荆川的古战场都有藏兵洞。这里地形易守难攻,应是古时兵家争地。”
老村长惊异地看了陶清风一眼,才道:“那个洞,以前村里年轻人进去过,里面的确有一些碑刻,但是也没人认得。也没法搬运出来。”
陶清风沉吟道:“应该拓下来……”
老村长说:“我们哪里懂这些,谁又愿意来这种地方呢,没有路。”
陶清风看着老村长,道:“会有路的。”
老村长以为陶清风是在安慰,苦笑着摇摇头。陶清风提出要独自逛一会儿,老村长就回去了。
天色已晚,大海被染成墨蓝色;冰轮悬天,给万物披上薄薄的白纱。陶清风独自站在高崖上,风吹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月明星稀,天边启明星交辉,仿如深色天鹅绒背景上的钻石。陶清风嗅着海风的腥咸味,心中是豁然开朗的充盈感。没有哪一刻在他的人生中,比现在更深刻地领悟到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过去,陶清风哪怕高中探花,御赐及第,都从来不算是“达”过。在那样的时代中,唯有高冠簪缨,登坛拜相才算得上是读书人的“达”,才能去做一些“庙堂之思”之事。本来按照陶清风的设想,顺利入仕后,努力十年二十年,才有机会实现这种“达”。
可是这个时代不一样。这个时代是如此多元如此自由,无论做什么,似乎都能实现“达”。冥冥中的老天爷让他托生到陶清这个不幸之人死后的身躯上,成为了一名演员。如果真的存在什么指引,那么就是此刻他所面对的事,和老天爷知道他会去做的选择。
陶清风再也不会考虑究竟要赚多少钱才能解约了。合同上写的一亿,丽莎说过只是好听,真正法院不会判那么多。所以陶清风本来计划是,赚个几千万就去打官司解约。
可是,陶清风忽然想明白了,这些钱明明有更好的用途,比如给海箕村修一条路。虽然这不是他曾经忠诚过的朝代,但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朝代更迭,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是那么的相似。他在海箕村中,依稀看见了当年自己故乡的南山田园。而在这片华国的大地上,千千万万的村落在幻觉中一点点铺就在陶清风眼前:江山东流,沃野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