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叶九霆伸出手去,他本来以为叶锦城睡着了,想把他叫醒,可手还没搭到叶锦城身上,叶锦城就伸出手来准确无误地将他的手推开了。他并没有睁眼,只是用力裹紧了身上薄薄的被褥,往床榻里面蹭了蹭。叶九霆再次伸出手去,又被他推开了。
叶九霆本来满心都是不安,生怕师父有点什么闪失,像十几年前一样犯了旧病,可眼下叶锦城这样近乎孩子气的举动让他一愣,随即心里竟然有一点酸涩的笑意。他想起在自己和师父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里,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经常有许多的不开心,有时候也会赌气,师父就是这样耐心地安慰自己。世易时移,自己已经长大,而这种情况,也已经反过来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正要抽身走开,叶锦城却说话了。
“什么事?”
这声音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而威严,与方才那种一时情之所至的孩子气举动截然不同,只可惜沉重的鼻音出卖了他。叶九霆并不敢戳破,他知道师父虽然已经在岁月中强迫着自己岿然不动地面对各种唇枪舌剑和流言蜚语,但是说到底,却又最要面子。
“没什么事,师父,我就是来看看你。”叶九霆转回身走到榻边坐下,“我去了商会一趟,他们说两天没见你,我担心你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叶锦城面无表情地起身下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呷了一口,随即在桌边坐下了。叶九霆看见他红着的眼睛,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
“……明烛呢?”
这句话显然是迟疑了一下才出口的。可是那人名字的两个字在叶锦城口中无比自然,连带着整句话也无比自然。叶九霆悚然一惊,后背刷拉拉起了一层粟粒。这种反应着实奇怪,可是也确实情有可原。在他童年的时候,叶锦城在病体支离的那些漫长时光里神志不清,总以为陆明烛还在藏剑山庄,却又怎么也找不见人,因此逢人就问,问的永远是这三个字。尽管已经隔了很多年,可是这句话在叶九霆来说仍然闻之悚然。更何况此时叶锦城脸色苍白,双目发红,头发散乱,很有点像是当年的意味。
“……我这两日没去营地,没见着……师父你放心,他还在这里呢。”
他这句话回答得小心翼翼,并且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都颤抖了。双眼一直紧紧盯着叶锦城脸上的神色,连半分都不敢移开。可叶锦城闻言只是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这整整两日都昏昏沉沉,脑子里嗡鸣乱想,头痛欲裂。这种痛不同寻常,是一种潜藏在记忆深处危险的钝痛。以前这种头痛伴随着他的时候,他似乎过了一段十分不堪的日子。叶锦城心里知道不好,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在家闭门不出,竭力阻止自己去想太多。可是与陆明烛的重逢带起他太多翻涌的情绪,这些东西纷纷扰扰,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心绪这样信马由缰地走下去,否则迟早要犯当年的旧病。与陆明烛重逢带来的喜悦和无地自容的感觉,渐渐开始被一种更沉重的绝望吞噬。陆明烛冰冷而且决意划清关系的神情,和十六年前大光明寺里他血泪交织的眼神重叠了,这些神情目光戳得他剧痛不已,绝望已极。
看见叶锦城伸出手掩住脸,叶九霆慌得急忙站起身来。
“师父……”
“不要紧,我很好,很好。”叶锦城喘了口气,心里又开始隐隐地有些云翳似的东西浮起来,他竭力拨开它们,快步逃离,“……我这几日没去商会……”他的语气艰难,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话题的突然转换让叶九霆稍微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叶锦城的神情,随即发现确实还好,并没有什么大碍——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叶九霆鼻子突然有些酸,因为他知道,这是师父最大的心病,想要控制得住,何其艰难。更何况,看陆明烛的态度,大约是决然不想再跟师父多说半句话的了。
“表面上倒是还好,没有人说什么。”叶九霆沉吟了一下,“但是我觉得他们大概是挺高兴。”
叶锦城突然放下半掩着脸的手,发出一声冷笑。
“他们自然心里是高兴的,巴不得我最好是死了。”
他通过商会的渠道搜集消息,最早来洛阳商会的时候,其实算是外来客商。虽然藏剑山庄在杭州郡一带的势力大,可是到了洛阳这里,就要削弱很多。叶锦城一个外来的商人,进入商会短短几个月,却因为会钻营,在商会中已经颇聚集起一批人来。探知狼牙军的消息谈何容易,首先要从狼牙军在商会的势力下手,叶锦城为了搜集消息,同他们多有往来。他一个外来的人,在商会中的地位上升,无形中挤兑了本地商人,又与狼牙军交好,虽然做生意的人大多数都不会同钱过不去,但是他表现得这般热切,却很有些人打心底里看不起他。商会中的人并不知晓他与狼牙军接触的真实目的,因此对他误会更深。
“不说了,你等我收拾一下,去商会。”叶锦城突然一摆手站起来,“记着我之前告诉你的,去了不要多话。”
天色渐渐亮了,林巧巧却已经在后厨忙碌了好一会儿。因为有人出任务受伤,所以头一天晚上宿在营地里的人比往常多些,她也就格外忙一些。这处营地在废弃的矿山深处,容纳不了太多的人,山路也崎岖难行,为了避免被狼牙军发现捣毁,像林巧巧这样常驻营地的人,平时也很少下山,给养之类的东西,偶尔有人送上来,大多数时间,倒是他们自己想办法找些东西来。好在这里人不多,消耗不了什么物资,也不是十分困难。
可是对于林巧巧来说,这就十分难以忍受了。她是万花谷弟子,万花谷以七艺闻名,门下弟子大多风雅,只有她从小入谷,就偏偏与这些东西格格不入,虽说入了杏林门下,医术也只是马马虎虎过得去,治些寻常的伤病还可以,疑难杂症是断然束手无策,更何况那些琴棋书画,她都不感兴趣,生平就只在意吃这一件事。当初在万花谷里的时候,连周围的师兄师姐,甚至师叔一辈的人,都偶尔也忍不住来蹭她做的饭菜。及至后来出谷游历,每到一地,必然先要去发掘当地的特色吃食。而到了这营地里,虽然饮食不缺,但是想要吃点好的,就没那么容易了。林巧巧倒不是不能吃苦,只是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遗憾至极。
她一面想着以前的事情一面走到后厨,看见灶台旁边铺着的麻袋上放着一只新鲜的黄羊,脸色不禁又好看起来。这只羊是韦佩瑶那天进山路上遇到的,顺手就打了带过来。营地里伙食不好,总算是能改善一下了。
灶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的雾气溢出来散得到处都是,身后的门响了一下,林巧巧还以为是韦佩瑶,便一面忙着揭开锅盖一面头也不回地抱怨道:“阿瑶,你看你干的这是什么事呀,还不如不带这个来呢,这里除了一点葱姜还有盐,什么调料都没有,怎么烧这羊嘛!”
“林姐姐,是我。”
林巧巧回头一看,只见是陆嘉言推开门走了进来。雾蒙蒙的厨房里他浅色的头发还是很显眼。陆嘉言走到旁边,看着地上的羊,眼睛亮了一下。林巧巧看见是他,立刻笑了:“罐子,你师父来了?”
“啊!林姐姐!你不要跟着师父学呀!我有名字的!”陆嘉言闻言立时露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不要叫我罐子!”
“哎呀,罐子,罐子,这名字有什么不好嘛!你师父给你起这个小名不过是为着你好,好叫不说,也好养活的!”林巧巧笑眯眯的,根本不容他反驳,只是忙着将手里s-hi淋淋的葱沥干水,搁到菜板上,“你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人闲着?叫进来帮我把这皮剥了。”
陆嘉言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却顺手从案板旁边拿下一把庖丁小刀来,蹲下来径自开始料理那羊。这一个月来,由于战事不断西进,狼牙军在洛阳后方的活动也越发频繁起来,陆明烛身上的任务变多了,便也渐渐不再居住在洛阳城内,更多的时候将陆嘉言送到营地里来,林巧巧生x_ing和善,喜欢小孩子,没多久就跟陆嘉言混熟了。
“咦?”林巧巧一转头,看见陆嘉言已经动作熟练地将那羊皮豁开一个口子,不由得诧异,“你还会这个?”
“这算什么?”陆嘉言摇摇头,“以前我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住的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偶尔师父带着我下山去,还能遇见一些沙狐石狼,我才五六岁,都看着师父做这些了,偶尔师父也教我的,这个多简单啊。”
“唉……”林巧巧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好吧,就算这个简单,可惜这里什么配料都没有,只好白煮,怕是要白糟蹋了这上好的羊r_ou_了。”
“糟蹋什么?”突然有个声音c-h-a进来,林巧巧回头一看,是叶锦城,这简陋的厨房是临时搭起来的,叶锦城个头高,只能两只手撑着门框将头伸进来,“林师侄,我带了点东西,在外面,你去看看。”
“什么?”林巧巧的眼睛毫不掩饰地一亮,几乎是撒着欢就跑出去了。叶锦城侧身把她让出去,这才猛然和陆嘉言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自从那日在营地见面之后,叶锦城就再也没有见过陆明烛一次。尽管重逢和思念的痛楚如蚁跗骨,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陆明烛冰冷的弯刀拍打在他的脸上,他们之间隔着仅仅是一个刀身的长度,却又隔着怎么也跨不过去的距离。他每日辗转煎熬,却仍然没有想好要怎么着手打开这层坚冰。他们之间的旧账本来就太过沉重,又经过岁月的沉淀,坚硬得像是岩石了。沉默并不妥当,但是如果来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却又显得太过厚颜无耻了,更何况,陆明烛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这一个多月来,他来过两次营地,远远地看到过陆嘉言,尽管有心上去搭讪,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并且他知道,陆明烛不想理睬自己,回去大约也会跟孩子嘱咐些什么。尽管不安、焦躁还有愧疚乃至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每每坐立难安,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只生怕一个不好,这个十六年来再也没有的美妙梦境就又要碎裂了。在商会,面对商人们,面对狼牙军们,他仿佛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也从来都自信满满,可是面对陆明烛,以及与陆明烛有关的一切人和事,他现在皆束手无策,仿佛沸鼎中的游鱼一般煎熬万分。还有一件事,就是眼前这个孩子,尽管他隐隐约约知道这样残酷的事实,自己跟陆明烛再也没法回到当年那样,但是一想到眼前这孩子可能是陆明烛的孩子,他就觉得撕心裂肺地难受起来。这若真是陆明烛的孩子,他应该为他高兴,他没有资格难过。在经历了自己那样的伤害和背叛之后,若是能找到真心相爱之人成家生子,无形中其实也算是消弭了自己当年带给他的伤痛,这是件好事,是件好事。可是尽管无数次地这么告诉自己,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他还是会难过得中夜醒转,然后枯坐直到天明。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人在哪里?从这孩子的容貌来看,大约她也是陆明烛家乡的人了。这些问题简直要逼得他无路可退,只能竭力忍耐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