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叶锦城出来了,三人下意识地一起抬头望了下,只见叶锦城反手合上门,一双眼睛却直戳在陆明烛身上,脸色也比之前苍白。还没等有人开口发问,就听见叶锦城用一种顾虑重重的语气道:“……明、明烛……何先生让你进去呢。”
陆明烛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他张口想骂人,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叶锦城对他这个称呼还像早年一样,去了姓氏只叫名字,听着仿佛亲热无比。之前几次,因为根本不想同他多说话,而且都是两人私下相处的场景,他也就没有计较,总想着没有下次再交谈的机会了,可是如今这人得寸进尺,在这样众人都在的情景之下这么恬不知耻地叫他,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亲密一般。
骂人的话已经要在嘴边了,陆明烛眼神一转却瞧见商南星和风连晓都看着自己。他噎住了,即使忍无可忍,此时也要忍。
叶锦城跟在陆明烛身后重新走进屋子里,门合上了。商南星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风连晓疑惑道:“他们俩……怎么一回事?看起来好生奇怪。我到营地也算久的了,还在叶兄弟之前,之前也没见他俩这么熟悉,这叫得可真是亲热——奇了怪了,既然这么亲热,为什么陆兄弟老这么拉长着脸,我同他说话,总觉得他不是这样不好亲近的人。”
风连晓似笑非笑地把玩手里的酒坛,听见商南星这么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这声音又像是嘲笑又像是叹息。其实他也没有弄明白,这两人是怎么重逢的,现下又到底是怎么个状况。他对陆明烛的最后印象,只有十六年前的大光明寺之变当夜,唐天霖拎着千机匣站在空落落的长街上,恨声埋怨当年的纯阳宫道士凌尘救走了陆明烛时的模样。陆明烛果然没有死,如今又随着明教的东归而重新回来了。不过他知道叶锦城当年做过的事情,在经历了这样的欺骗之后,不论之前有怎样的深情,只怕都再也无法原谅了吧?他一转念头,想到了唐天霖,心里便又发出一声叹息和嘲笑似的感慨。当年因为觉着自己师门上下全部死在枫华谷一战,心里恨极,因此物伤其类,同情叶锦城和唐天霖;大光明寺时却又觉得遭叶锦城欺骗的陆明烛可怜,因此劝阻唐天霖穷寇勿追;而眼下这般光景,叶锦城那小心翼翼的神态,却又让人觉得他可怜了——世间这许多事情,原早就该知道并没有什么对错定数,即使心中自有公正抑或偏私的杆尺,却也难以在面对可悯情由时不被动摇。再说到头里,人在江湖,又哪里能只觉得别人可怜呢?陆明烛与叶锦城现下情状,也真的就未必比他和唐天霖差到哪里去。风连晓很年轻的时候一直就x_ing子开朗,现下十几年过去,犀利中也不乏稳重,可是思及唐天霖,却陡然也觉得胸口一窒,莫名其妙涌上几分酸楚。
商南星不明就里,看他久久不说话,试探地叫了一声。风连晓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才笑道:“商道长想多了,有时候不过是一个自来熟,一个慢热罢了,再说这人与人之间的人情世故,x_ing子是否对盘,哪里是能说清的呢——没什么奇怪的。”
商南星在这种事情上算不得心细,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也不再去想。两人各自散了,转头安排事情去。只是他们在外面忙活,终究比要呆在屋子里忍受尴尬气氛的人舒服得多了。
“陆兄弟,大致就是这样……嗯,”何予德坐在椅子里向后靠着,他长得一张斯文的脸,可是在谋划事情的时候,怎么都能看出一股带着点j-ian诈的味道,“方才老叶跟我说过了——这个是不得已的事情,你让你的徒弟去找他,碰见了狼牙军官,他也是没办法,只好那么说了……你别放在心上。”
陆明烛别无他法,只好要应,何予德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将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抽开,按在两侧太阳x_u_e上,摇着头接道:“……不……不对,不对,我说错话了,陆兄弟,我说的别放在心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叶分管商会的事情,有不少为狼牙军买办的活儿,经常跟他们混在一处,他们的头目既然见过了你的徒弟,老叶在他们面前话已经出口,就不能再改了!万一以后狼牙军官再提起这个孩子……嘿,老叶,你方才说的,那个小兄弟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嘉言……”
“叫他小罐子就行……”
叶锦城和陆明烛两人的话同时出口,何予德也一愣,不过只是顿了一下,出于尊重,他立时选择了那个大名,接着笑道:“陆嘉言是吧——说起来这次多亏了这位小兄弟,要不是他,这趟任务恐怕就难这么圆满了。陆兄弟,你这徒弟实在是聪明。”
何予德叫出陆嘉言的名字的时候,叶锦城一瞬间暗叫不好,只恨自己多嘴多舌,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果不其然他能感觉到陆明烛的眼神,像是之前在狼牙哨卡时,刀子一样的,又剜了自己一下。要是眼神真的能变成刀子,自己大概早就被挖成七零八落了。其实陆嘉言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何予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选择了他的说法,反而把陆明烛说的话晾在了一边,弄得倒好像是这孩子是他的了。一想到身边的陆明烛此时看起来虽然平静,但是其实心里大概早就蓄积了满满的怒火,叶锦城就立时觉得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垂头丧气起来。他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之前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好死不死,非要说陆嘉言是自己收养的孩子,这明摆着和陆明烛过不去。两人的关系隔着欺骗和背叛,还有十六年的岁月鸿沟,不刀兵相见或者漠然无视已经不错,现下简直是更加糟糕了。
“何先生谬赞了,我这个徒弟,也不是什么多机灵的孩子。”陆明烛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叶锦城几乎不敢抬头,只能悄悄地斜着眼睛看过去,果不其然,虽然声调仿佛平静的水面一样了无波澜,但是叶锦城用余光看见,陆明烛一手搁在腰侧,五指握成拳头,他的弯刀之前被留在了山里,现下他似乎是出于习惯,想要做一个攥紧刀柄的动作,却因为身侧空落落的,只能一只手张开再合拢,如此反复——他是在竭力控制着情绪。叶锦城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赶紧将眼神移开。
“陆兄弟,你听我说,老叶既然说这是自己收养的孩子,那下次要是狼牙军官提起,或者……而且你方才也说了,回来过哨卡的时候,他说你是西域商会的人——这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下回万一狼牙军官看见你,为了免出纰漏,你可能真的得去西域商会做点事情。不过不要紧,我知道,老叶这个人靠得住,西域商会那边,他是认识许多人的,如今看来,你一直屈居营地里做事,也是委屈了,不如这几日我们安排一下,你得空了也去西域商会里做点事情——就当是挂个职,打个掩护。你看怎样?”
“……我是没有问题。只不过,我徒弟,他……”陆明烛的声音里有迟疑和担心,“我不想让他搅进这些事情里来。平常带他来营地,本就是为了历练,我倒不是想要过分护着他,只是他这个年纪,要去直接和狼牙军官打交道,实在太危险,更何况,我们明教据点那里,我还……”
他的话因为顾忌着叶锦城在场,并没说下去。他重新回来中原已经足有三四年了,明教这些年东归,要与各大门派缓和关系,他属于回来得比较早的那一批弟子,在洛阳这里营建明教据点,是他很早以前就在做的事情了。而今这个据点已经算是十分不小了,他又是那边领头的明教高阶弟子之一,如今一下身兼三重身份,的确有些抹不开身了。
“我知道,我知道,”何予德点点头,“这些事情,我们会考虑的,陆兄弟,那就这样,你先回去好好跟你徒弟嘱咐一声,以后万一在外面,当着外人见到老叶,千万不能出纰漏,不能……咳,不能叫错,好不好?其他事情,我们商量商量再定。”
“……好。”陆明烛也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走了。何予德对着叶锦城一摊手,叶锦城简直慌不择路地转身跟在陆明烛后面。
快到晚上了,营地里只留有四下几处篝火闪动。陆明烛一路大踏步地走着,他喊了几声小罐子,却没得到应声。想着可能是去伙房那里找林巧巧玩了,陆明烛往另一侧走,转身就看见叶锦城还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他索x_ing站了下来。
只是他这么一站住,叶锦城立即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他那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在陆明烛看起来莫名地可笑又可怜,但是又同时混杂着一股让人无名火直想往上冒的感觉。隔着漫长的岁月和分离,还有现下的大局,让他还不能毫无顾忌地就去报当年的仇。
“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是这样的,”叶锦城的眼睛虽然因陆明烛主动开口而闪烁着欣喜的光,翕动了一下却很快变成了紧张和愧疚,“……他……我是说你徒弟,”他本来想叫陆嘉言的名字,但是又不敢,斟酌了一下还是谨慎地选择了另一种称呼,“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巧和那边管事的狼牙军官在一起,那个酒楼是商会开的,人多眼杂,你徒弟……他很是聪明,躲在后院,我碰见他和他说话的时候……那狼牙军管事的正好来上茅厕,一下子叫他给瞧见了,你徒弟生得又不是中原人相貌……我想扯点别的也一时没想出来,只好……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他。”
陆明烛冷笑了一声,叶锦城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迎面而来的一拳重重地砸在他胸口上,猝不及防地脚下一滑,立时倒跄出去好几步。这一拳不算太过凌厉,但是也着实不轻,嗓子里没有咳出腥甜的味道,却也足以让他好长一会儿喘不上气来。眼前的一片白色云翳渐渐消散开去,他发现自己背靠在一侧的木栅栏上,陆明烛就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甩了一下手,叶锦城看到他又要提起拳头来,双手下意识地举起来想要阻挡,可是举到一半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