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三)【完结】(30)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叶锦城。”

  叶锦城受惊似的应答了一声。陆明烛现在每叫一次这个名字,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叶锦城,横竖这里也没有别人。荒郊野岭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长夜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权且当做打发时间。”陆明烛的语气慢条斯理,他抬头,很满意地看见叶锦城因他这话而诧异地睁大了双眼,显然,自己已经很久不会对他说这么多话了,以后也不会,“我们有十六年没见面了。在遇见你之前,我先遇见你的徒弟——我还以为,他仍旧是你的师弟。后来我才知道,你师父也早就去世了。十六年是太长了,长到你我都有可能记不清楚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你十六年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无论你过得怎样,你都一定没有坐过牢。”

  陆明烛的语气冰冷而且平淡,就好像在述说着别人的事情。叶锦城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可陆明烛却对当年大光明寺的事情只字不提。

  “你看这是什么?”他举起一只手,递到离叶锦城很近的地方,那手腕上扣着一个圆环,是他从无明地狱被放出来的那一日,陆荧为他取下手上镣铐时,他特意保留下来的。叶锦城愣愣地看着那只手,他还记得,在很多年以前,陆明烛手腕上总是戴着有浓烈西域风情的镯子,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无论式样,都衬得那蜜色的肌肤格外好看。可是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扣在那手腕上的,只有一个冰冷灰黑的粗糙铁环,可是那东西并没有生锈,显然主人对它珍而重之,时时擦拭,就仿佛它是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一般。

  “我的两只手,就这样戴着镣铐,戴了快要三年。”陆明烛的语气真的像是在说故事,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事情太久了,就真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只是手腕上的铁环还提醒着他,这原本其实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你一定没有坐过牢,我来告诉你一个人坐牢是什么滋味。没有光,没有人声。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每天还有看守前来送饭,我大概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其实在那种地方,活着跟死了原也差不多。不,不能说那里没有光,其实有灯可以点,只是我用不着罢了。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只是忏悔我做错的事情罢了。思索就足够了,何必浪费灯油呢?”

  叶锦城抬起头来,他的神色中震惊混合着茫然,可还是愧疚比这二者都多。他以为伴随着陆明烛最后一句话的,一定是嘲讽的冷笑,可是他抬起头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陆明烛双眼不知道凝视着什么地方,脸上却还是一片平静。

  “……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到底在什么地方……是谁……把你……”

  “我在圣墓山啊。”陆明烛微微一笑,把垂落下来的发卷拨到耳后,他的声音沙哑,就好像发出燃烧哑响的火堆一样,“他们关我,自然是因为我泄露教中机密给中原门派,罪大恶极。我开始特别难过,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想明白了。这不算什么,没有要了我的命,已经算是教中格外开恩。”

  叶锦城觉得脸上像是被鞭子抽过一样火辣辣的痛。有什么东西拼命地从喉咙深处顶出来,又酸又苦,他快要忍不住了,却只能强自硬捱。他已经感觉不到后背的伤痛,只有比那刀伤更痛百倍千倍的心痛,绵绵无绝地对他低诉不住。

  “我坐在牢里,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开始总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我恨很多人,恨很多事。可是后来我想,明尊不会惩罚无辜之人,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说来也奇怪,”陆明烛歪着头,好像是在说给叶锦城听,又好像是在旁若无人地自己感慨,“这么想得久了,也就渐渐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不可救药,当初做错的事情,何止千百件。不说别的,只是轻信这一条,就足以活该在无明地狱里呆到地老天荒。可是……”他摇了摇头,“我还是气,就算知道这无济于事,我还是气。叶锦城,当初你我相识也是三年,那三年和在牢里的三年,我都快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更长了。别的事情,我都能想明白——自然,关于你的事情,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没有必要一直想下去了。一生本来就不长,我不愿意再自寻烦恼。只是……我们相识那三年,又算是什么呢?以前有一阵,这个问题我每天晚上都坐在那里想,因为我想不明白。可是后来我觉得,明白还是不明白,好像也都不太重要。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你是不是想问这个伤疤是哪里来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是大光明寺那一晚,我逃出来之后,唐天越的兄弟来问候我留下的——自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才一点点想明白的。清泉师妹死在大光明寺,我们颠沛流离才回到家乡,我前半生汲汲营营,毁于一旦,连明尊都差点不再接纳我。叶锦城,这一切不说全是拜你所赐,至少也同你有关,”陆明烛说到这里,终于停住了,褐色的眼睛带着嘲讽的笑意,瞟了一眼火边那散发着森寒气息的弯刀,“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来问我,留着它是为了什么?”

  叶锦城怔怔地坐在那里,他这回没有低头。只是两眼睁得大大地盯着篝火,眨也不眨。两行蜿蜒的泪水,从眼睛里不住地滚落。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擦拭,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就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火。陆明烛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把自己方才的话听进去。不过这对陆明烛来说,也并不重要。

  “我在牢里有时候会想,被你找上报仇,是我活该倒霉——不,也许是明尊给我的劫难。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很有意思。你当年那样恨我到了极点,却也还能装作深情款款。我想了很多次,换了我,可能是做不到的。”他毫不在意地提起这些事,全然没有一点被骗后恼羞成怒的避讳,他站起来,就像是一个老对手,或者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拍了拍叶锦城的肩。

  “如果不让我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叶锦城,也许我还真有点佩服你呢。”

  篝火渐渐弱了下去,发出的声音也小了。陆明烛走到洞口,往外看了看。月亮已经西沉了,再没有多久,天色就会逐渐开始回归明亮。他走回洞里,看了一眼叶锦城。叶锦城半趴在火堆的另一侧,已经睡着了。后背的伤口让他无法躺下或者靠坐,可是因为体力不支,他本来一个人不再说话,一直默默流泪,可是没有撑多久就还是沉沉入睡了。这个姿势让他显得三分可笑三分狼狈,渐渐微弱下来的篝火映着他的脸,脏兮兮的犹带泪痕。陆明烛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这张脸,还有这个人现在的模样,无论看多少次,他都不能把他同自己梦境和记忆里,那个锦衣骏马仗剑而来的年轻的叶锦城联系到一起。

  重剑放在离他很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陆明烛看得出,他对自己毫不防备。尽管他知道,叶锦城一定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找他报仇。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情状下,不知道是为什么,叶锦城仍然毫无戒备地在他面前睡着。当然,也许只是因为他实在体力不支,身不由己了。

  陆明烛默不作声地垂头凝视了叶锦城一会儿,正要走开,冷不防火堆里一截枯枝燃烧发出啪的一声爆裂的响动,紧跟着的是叶锦城立时也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呻吟,睁开了眼睛。像是感觉不到背后伤口的疼,他几乎是弹坐起来,随即用一双惊惶的眼四下环顾。陆明烛这才注意到,叶锦城满头都是冷汗,那些细密的汗水,从他额角和鬓发里渗出,一直汇聚到下颌尖,又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他方才坐起来得太快,显然牵动到伤口。半夜过来那后背的血痂已经凝固,牵扯起来更是痛得要命,陆明烛看见他疼得连嘴唇都白了。可是比起泛白的嘴唇,更糟糕的是他脸上那种惶恐的神色,就仿佛才经历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追杀,或者是看见了什么极让人惊惧的东西。

  陆明烛懒得发问,只是踩着枯叶走到另一边,把干燥的树枝填入火堆里面去。他听见叶锦城沉重而且急促地喘息着,低声道:“我……我做梦了。”

  他显然也很清楚,陆明烛不会对他的梦有兴趣,所以自顾自地在那里说个没完,陆明烛瞥了他一眼,只见叶锦城坐在那里,冷汗涔涔而下:“我做梦了……我梦见自己在村庄里走,好像是清晨,又好像是晚上,村庄里面都是雾……有个孩子跟着我,一直在哭,我想回头看,却总看不清……”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只是抬起没受伤的那边手臂拭去额上不断滚落的冷汗。他梦见自己一直走,雾气弥散,村庄寂静。跟着他的孩子的脸仿佛是被这帘幕一样的浓雾遮挡住了,怎么都看不清。哭声越来越近,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摆,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只小小的手,露着森森的骸骨,抓在自己衣摆上。他惊愕地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却是陆嘉言的,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了一次,又隐隐约约好像是小时候的叶九霆。

  “自从来了洛阳,我总做这样的梦,”他用没受伤的手掩住脸,声气低沉而且模糊,显然根本没有指望陆明烛会做他的听众,只是单纯地想要说出来罢了,“到处都在打仗和饥荒,我却在替狼牙军四下横征暴敛。”

  陆明烛拾柴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扭头看了叶锦城一眼。就事论事的话,他其实很想对叶锦城说一句,这不关你的事,不过是为了长远计划罢了。可是思绪一打顿,就被岔过去了,他还是没说。

  “……你害怕?”

  叶锦城愣了愣,放下手来。他似乎没有预料到陆明烛其实在听着他的话。许久之后他低声地笑起来,那笑声里面包含着无尽的说不出的疲倦和苦涩。

  “……我不该害怕。我前半辈子干的坏事太多,就算遭雷劈了,也不奇怪。”

  (一一五)

  两人之间重新陷入沉默,只有叶锦城不稳定的喘息声还在高高低低地响。陆明烛把手上最后一截枯枝丢进火堆里,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去。

  “天就要亮了。”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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