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喘吁吁地走着,渐而觉得体力有些不支。这段路不算短,身上还有昨日的新伤,可是全无办法,只得用尽力气咬牙忍耐。差不多到了营地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伤口好像在往外渗血,干渴难耐。
已经是晚上了,又是冬季,山风格外寒冷。叶锦城问了人,却知道何予德不在营地,今晚可能也回不来。他焦急万分,这种大事却又不好同其他人说,只好想着晚上留在营地里,等第二天何予德回来再商量。还好他知道,狼牙军应该暂时并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端掉已知的营地,也需要几日时间,只要赶在那之前搬迁,也就好了。
四下里没什么人。他不知道陆明烛在不在这里,却也没碰见熟面孔。夜晚的风更凉了,这营地不算小,他侧耳听了听,好像听见山风送来一种很奇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很是特别的声调唱着歌。
叶锦城顺着小路往营地里面走。远远地他看见篝火在闪动。再一看,是十几个人,都围坐在那里。他之前听见的声音,正是从这里传过来的。叶锦城从一边的小路爬上更高的地方,有意远远绕开那些人。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回来营地里了。之前同何予德商量过,因为他做的事情特殊,经常要与狼牙军接触,所以不能时常回来,只怕暴露行迹。所以这营地里的人只怕都知道,要是叶锦城回来,只怕就有大事了。在商量好对策以前,他不想弄得人人惶恐。
一旁有个简易搭起来的哨塔,被高俊的树木巧妙地遮掩着。叶锦城抬头仔细看了看,上面没人。他索x_ing爬了上去,却爬得气喘吁吁,短短的一段路,那伤口数次牵动着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上面的风更大了,厚厚的外氅也挡不住寒意。那篝火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那些人并没有发现他。奇异的歌声,伴随着琴音。他累得太厉害,直到在那哨塔上坐下来,他才恍然发觉,这声音陌生中又带着无比的熟悉。
这上面正好可以不远不近地看到他们。叶锦城把外氅裹紧了,向下眺望。他看见了商南星,然后是韦佩瑶和林巧巧,还有其他一些认识的人。他们坐在那火堆边谈论着什么,那下面避风,火堆燃烧得也安详,远远看着就能觉出一股暖意。
他看见了陆明烛。陆明烛盘着腿坐在那里,跃动的火光把他身前都照亮了,尽管这里有些太高太远,可是叶锦城还是能看见,那足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褐色长卷发,在头顶心那里柔和浓密地披散向四面,被篝火映得微微闪亮,从这高处能看见他半侧着的脸,看不清表情,叶锦城却知道他应该是带着温柔的笑意。陆明烛穿着他平日里不太有机会穿的明教弟子的服饰,那披在外面的白色罩袍,和腰上的金饰,在火光下反出柔和又清晰的亮色。他双手抱着一把叶锦城从来没有见过的箜篌,说是箜篌,却又同中原乐师们经常弹奏的箜篌形制稍有些不同,那箜篌上缠着红布或者红线——太远了,叶锦城觉得自己双眼有点模糊,看得不太清楚——陆明烛蜜色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着,好听的声音便从那琴弦上流淌出来。也许是风太大,叶锦城听得也不太清楚,可是他仍然能听见,陆明烛在用一种奇异的语调唱着一首他听不懂的歌,这种陌生的语言,是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是十七八年前,也许是快二十年前,曾经偶尔听到过的,大约是陆明烛家乡的语言。
叶锦城觉得有些累了,他把头靠在一旁的木栅栏上。在这凛冽的冬夜西风中,他觉得双眼眼皮沉甸甸的,像是缀满了许多太重的情绪,可是再累,眼睛也不能闭上,他从高处,越过黑暗,越过凌乱漫长的十几年时光,凝视着陆明烛,连眨一下眼睛,他都舍不得。陆明烛的声音低沉,带着沙哑,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声音,又被风吹得断续,可是依然温柔清澈,那叶锦城听不懂的奇异歌声,仿佛正在娓娓道来什么婉转美丽的故事——就好像很多年以前,在静谧的夏夜,欢情褪去,他们并排躺在一起,陆明烛给他讲述三生树的故事一样。他以前从没听见过陆明烛唱歌。叶锦城看见他半低着头,丰茂而且柔顺的栗色卷发,被尽数拢在一边颈侧,随着他微微的动作而泛起一点柔光。他看见陆明烛将脸颊侧着,贴在怀里那箜篌微微翘起来的曲木上,好像他多情地倚靠着的,不是乐器,而是情人可靠又安静的肩头。
目力渐渐模糊起来,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刀子一样凛冽的西风,就已经从他的脸颊和眼底吹过去,把什么才涌出来的温热的东西吹得干涸了,连他累得想要流泪,这些风也不肯成全他,它们吹不走他的情绪,只吹得他心底里发慌。风仿佛是无形的手,无情地拉扯着叶锦城长长的白发在夜色里招展。他听见那奇异的歌声渐渐止歇,在反复模糊又反复清晰的目光中,他看见众人都听得专注,商南星闭着眼睛,韦佩瑶脸上浮现着笑容,林巧巧双手托腮,听得仿佛最是认真。他们很开心。没有他在的时候,陆明烛很开心。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发觉,原来孤寂如此真切,自己又真的如此多余。他看见陆明烛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样的笑容,对叶锦城来说遥远得仿佛镜花蕉鹿或者红尘一梦了。他看着他们,像是多少年来隔着茫茫人事凝视着与自己无关的繁华。从很年轻的时候,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仿佛就不多,可是又仿佛是太多了,所以天意从不成全。先来新伤还有些痛,可此时只觉得冷,干渴的感觉好像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只觉得口中品出一股浓烈的苦味。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甘心,可在这一刻,听着陆明烛的歌声,他突然无比绝望。陆明烛已经不再像很多年以前那样需要他。他喘不过气来,许多繁杂又冗重的情绪,终于连凛冽的风也吹不干,沉甸甸地聚在眼睛里。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哪怕只是一眼,都看不下去,但是他却不能不看——他带着切肤的痛楚和酸涩想着,既然陆明烛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又何必好像倚靠着情人似的倚靠着那把箜篌呢?他自然是想不出答案的,所以也只能摸索着用手攀住栏杆,把脸颊贴在冰冷的木料上。歌声已经停了,那些与他无关的热闹谈话忽近忽远,他听不清,荡涤在耳畔的,只有萧杀的风声。
(一二一)
风好像越来越冷,把双肩上最后一点热意也带走了。叶锦城慢慢地蜷着身子挪动了一下,新伤旧伤抽搐似的一齐疼起来,他也懒得管了。只见众人纷纷站起来,一面说着话,一面掸去身上的尘土,准备各自散了。叶锦城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也不想下去,索x_ing今晚就在这上面睡着也罢,冻死了也是活该。茫然的目光依然下意识地追随着陆明烛的背影,他的步伐殿后,就在队伍的尾巴上,手里还抱着那奇妙的乐器。林巧巧凑上去跟陆明烛说了一句什么,发出她特有的甜美的笑声。陆明烛好像也笑了,两人交谈着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下去。叶锦城茫然地看着那一片白色的衣角渐渐要没入黑暗,便恍然觉得仿佛多少年前大光明寺陆明烛给他留下一个背影那样让人难以忍受起来。
陆明烛突然站住了。借着微幽的亮光,叶锦城看见他转过头来,抬起眼睛,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他像是被刺了一刀般突然清醒了。尽管隔着这么远,他却一下子紧张得口干舌燥。他确信陆明烛看见了他——可也仅仅只是看见了他而已。陆明烛只看了这么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身边的林巧巧似乎问了一句什么,也跟着朝这里看了看,但是瞧神情,是没看出个所以然的。只见陆明烛摇了摇头,自己转回身走了,林巧巧急匆匆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小路上就消失了所有人影。
叶锦城安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这才疲倦地攀着塔楼爬下来。尽管只是那么短短瞬间,他也能感觉到,陆明烛那双眼睛戳在他身上,就像一对没有感情的琉璃珠子——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曾经也那么生动过。这眼神激得他浑身冰冷,却反而让感情迅速让步于理智,他这才省悟过来,可能许多人的x_ing命此时都系在自己身上,他现在没有资格任x_ing。他在塔楼下站了片刻,周遭一片安静。呼吸渐渐平稳起来,他努力不再想这些让人绝望的事情,只是极力调整着情绪。
他又找人确认了一次,何予德今晚的确回不来。叶锦城别无他法,只能自己悄悄叫人找了一处地方睡了。开始在黑暗中只是辗转反侧,最终强迫着自己终究是入睡了。在晨光熹微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可是营地里已经有了人声。
叶锦城简单收拾一下出门,想去看看何予德回来了没有。只是一走出去,他就发现每个人,认识的和不熟悉的,都在用一种惊讶而且玩味的目光打量他。他觉得有点不舒服,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些热,脚步也不稳。也许只是一时的。他这么想着,又觉得众人的目光简直如芒在背,奇怪得紧。他想着,也许是因为自己昨晚是悄悄来的,而且平时不常在营地出现,众人看见自己,一时有些惊讶罢了。他找人打听了一下,何予德已经回来了,就在后面的屋子里。
叶锦城走到附近,突然看见在屋子前面空地的一角,陆明烛和商南星站在一起,正在低声交谈什么。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陆明烛像是感觉到什么,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怪,里面全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意思。叶锦城后心不由自主地一阵抽紧,却又同时觉得莫名其妙,此时商南星也转过头来,一看见叶锦城,立时脸上露出一个比平日里都要灿烂太多的笑容,那笑容里仿佛在表达着,他跟叶锦城之间有点什么心照不宣的意思似的。叶锦城却完全不明就里,想了半天也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只好狐疑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径自去找何予德。
屋子里面暖和很多,叶锦城把门仔细地掩好,何予德坐在里面,见他来了,神色先是一阵诧异,随即又露出惯常笑眯眯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有事?”
“……有点事情跟你说。”叶锦城选择了比较谨慎的一种措辞,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在何予德脸上,竟然也有同外面那些人一模一样的神情,“我昨晚就来了,你怎么不在?”
“我去洛阳了。”何予德坐在那里,两手交叠在身前,很悠闲的样子,“接头的事情,有些东西需要当面说。我还差点派人去商会找你,结果听到一些传闻,怕坏了你的事,就没去了。”
“什么?”叶锦城狐疑地盯着他。
何予德突然笑了,叶锦城在他眼睛里看到狡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