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到的信,是洛道的明教据点里传来的急件。在东北方的驿站里他们换了马,也放慢了行进速度。这一路过来都太赶,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陆明烛带来的人不算多,除了他自己还有陆明灯夫妻二人,也就三两个明教弟子。信上说,洛阳商会运送了一批货物,途经这里,不知怎么与红衣教的人起了冲突,红衣教一个没留手,竟然将洛阳商会的人给打死了。偏巧这里的明教据点也是惯常与红衣教势不两立,那日正巧赶上明教偷袭红衣教据点,四下里乱成一团,洛阳商会中人的死,不知道怎么的就被赖在明教头上。这一下不可开交,连打了几日都没有个结果,不仅是商会的人,连着明教和红衣教,都各自往洛阳传信,叫更高身份的人来处理这件事。
陆明烛一面策马缓行,一面又把之前的信从怀里摸出来看。陆明灯策马走在最前面辨认路径,谷清霜策马在陆明烛斜后方,见他又在看信,不禁道:“都是红衣教生事,我们好好的也被牵扯进来,这回定然不能饶他们。”
陆明烛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师妹,等会儿到了营地里,可不好这么同大家说啊。”
“……哎?”谷清霜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能见这信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等弄清楚了事情,再下论断也不迟啊。”陆明烛摇摇头,随即轻踢马腹,策马跑到前头去,留下谷清霜在后面兀自沉思良久。只有陆明烛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从少年时跟随法王来到中原,亲眼见证过明教如日中天,又亲眼见识到广厦轰然倾塌,他知道,有时候这种事,并不能因为自己的立场就先来被蒙了眼和心,否则到头来只会吃亏。信里虽然是这么说,说是红衣教把事情推到明教身上,可是他知道,这是教中人自己的说法,现在还没亲眼看见,谁知道到底是怎样。目前互相推诿的情状,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们顺着洛水的方向一直往南走,不免路过红衣教的营地。好在此时天色尚早,几乎是还没亮,沿着洛水的密林隔开了他们与红衣教营地清晨的苏醒,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陆明烛吩咐众人加快速度赶路,尽可能在天色放亮之前到达明教据点。
天色蒙蒙亮,靠近桉林的地方起了一层清晨的薄雾,透过这层薄雾,连这死气沉沉的洛道看着也不那么叫人窒息了。绵延着将江津村和长守村隔开的洛水,在这个早上渐渐明亮起来的朝雾中,也闪烁着清澈的粼光。明教据点在江津村的南面,在差不多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们迎面碰上了据点中前来接应的人。陆明烛跳下马去,同这里的头目简单交谈了几句。众人一起走回营地,休息片刻之后,几人交谈了一下情况。差不多是十多日前,红衣教偷袭明教据点,这里没有防备,红衣教在洛道这处据点势力又大,他们很吃了一些亏,便思量着报复回去。可偏巧那天洛阳商会的人押运货物,路过升仙谷的时候,被红衣教拦截下来,说要检查货物。洛阳商会在洛阳势大,此次沿途亦不是没有给红衣教缴纳过路财,被拦下之后当然不忿,起了争执,偏巧又赶上明教弟子来,混乱中商会死了好几个人。红衣教不肯承认,说商会众人死于明教之手,偏又扣着商会的货物不放行,意图要商会将这笔账算在明教头上,更要明教让步,退让据点地盘。洛阳商会的货物走不了,却又一时没有办法同红衣教抗衡,再说在混乱中,谁知道那几个人到底是死在哪方手里,因此也极为不满,三方一时僵持住了,现在怎么也解决不了。
陆明烛知道,自从安禄山起兵以来,红衣教和狼牙军抱成一团,现在正嚣张跋扈,在这件事上又扯进洛阳商会,逼商会站队,将责任推到明教头上。此事看来不大,然而一旦得逞,明教势力被排挤出洛道以南,这是从南面拱卫明教在洛阳据点的屏障,洛道的势力一旦溃退,洛阳据点也就不再那么稳固。他本来收到信时,还颇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洛道这里小题大做,何必非要自己过来一趟,只是因为洛阳据点并没有什么事情,便还是过来,可是一旦走到这里,他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陆明烛差不多弄清楚了事情大概,这才让陆明灯和谷清霜准备一下,立即去红衣圣殿那里探一次路,去问问事情到底是怎样,红衣教又究竟想怎样解决。出于一些谨慎的考虑,他并不打算开始就自己过去。
陆明灯和谷清霜依言准备东西,从升仙谷方向穿过天罚林去往红衣圣殿。两人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午后了。洛道这里好像始终都笼着一层散不去的薄雾,一股y-ins-hi蓊郁的气息,土地却又干得奇怪。过了一座桥,前方已经出现守卫的红衣教弟子。陆明灯下马上前,告知来意。那红衣教弟子对他们的态度很是不友好,却也终究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只是放他们进去了。两人一路走到里面,便有个穿着打扮看起来考究许多的高阶弟子迎上来,却只是用鼻孔看人,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往里面走。
谷清霜一面不吭声地走,一路四下打量,之间到处都是民夫在修缮圣殿,却不见任何关于洛阳商会的蛛丝马迹。之前听说人是被红衣教扣了,现下看来,藏得倒是很严实。那高阶弟子将他们带到一处殿门前,陆明灯走开了几步,跟她交谈了几句话,大约是要见她们这里的头目之类,只留下谷清霜一个人站在那圣坛旁边四下打量。周围来来往往的红衣教弟子,神情都y-in阳怪气,谷清霜纵然不是当初的年轻姑娘,也多少有点介意,正在不自在,她突然看见有另外两个红衣教弟子从广场的那一面走过来,身后引着两三个人。那三两个人皆是穿着杏色白色交织的衣服,在这满地的红色衣裾里看着分外显眼。
是藏剑山庄的人。谷清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自从再次来到中原,她再看见藏剑山庄的人,看见他们杏色的衣裾和重剑,总是掺杂了几分厌恶。她没有经历过大光明寺之夜的风雷闪电,也没有亲眼看着师兄遭到叶锦城背叛,她的感受,不像陆明烛那样直观,可是心底里对藏剑山庄和那个她曾经叫他作叶大哥的人还是存了忌讳的。自从回到圣墓山,师兄进了无明地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叶锦城,可她和陆明灯,还是辗转知道了之前的一切事情。
那几个人并没有走得太近,只是沿着广场的另一侧,往通向圣殿里侧的另一条路去了。可是他们还是渐渐靠近了,谷清霜不想看他们,可是却隐约瞧见为首的那个高个头的男人,一头高高束起的白发,极其显眼,可是看着腰板和步履,又不像是多么年老的人。她站在那里,再定睛一看,突然觉得一股冷意通过脊梁,连带着整个人都站在那里动也不得动了。午后初夏的风本来很是有点热,此时她却觉得一阵发冷,她觉得自己是想叫出声来,可手抬起来,却又僵在那里,没法捂住嘴。
那几个人又渐渐走远了,谷清霜魔怔了似的,只盯着那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即使已经离得很远,那束起的晃动的白发,还是那样地显眼。这边陆明灯已经说完话走了过来,看见谷清霜神情不对,道:“怎么了?”
“……我、我……”谷清霜怔怔地回不过神来,“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谁啊?”陆明灯不明就里,也顺着谷清霜的方向看了看,可那几个人已经消失了。
“我好像看见了……”谷清霜转过头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住陆明灯,“叶——锦——城。”
“……什么?”看陆明灯的神情,他显然也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陆明灯大约是想到以前的事情,脸上渐渐浮起一层轻蔑的恨意和杀气来,“他还没死?”
“我……我不知道。”谷清霜喃喃地说着,又将眼神往那边瞟了一次,“隔得远,看不清,只觉得容貌依稀有些像,但是,头发白了……也罢,也许是我看错了,他就算没死,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呢。别想了,办正事吧。”
两人虽然心里疑惑,却也收拾了情绪,打算先将正事给处理干净,再计较别的。不多时,又上来个阿里曼宣使,带着他们往里面走,两人暂且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同红衣教头目对话,可是差不多谈了有一个时辰,并没有谈出什么结果。红衣教显然是趁着这件事牵扯进了洛阳商会,抓住不放,不让寸步,只是要求明教做出大幅退让,承认商会人是明教所杀,并且退让地盘,才肯了结这事。陆明灯和谷清霜只是来探路,更不可能做出什么决定,见红衣教态度坚决,虽然心里有气,也知道不可能谈得拢,也就先结束了对话,说回去再商量两天,才能给予答复。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夜渐渐深了,小路上寂静无人,只有两人策马而行的哒哒马蹄声。陆明灯和谷清霜自己探讨了一会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突然间陆明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白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叶锦城?”
“说了啊,隔得远,看不清哪!”谷清霜摇着头,“看着像,但是他要是还活着,年纪还没有师兄大,怎么会一头白发呢,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你怎么知道就是看错了?好人不长命,祸害就……”陆明灯摇了摇头,“如果你没看错,你觉得他怎么会在那里?”
“……难道他是洛阳商会的人?”谷清霜沉思了一刻突然抬头,“也是,有可能,藏剑山庄多经商,也许是商会的……不,也不对,先前一路过来,我们一直在讨论洛阳商会,师兄跟他们接触也已经好久了,如果叶锦城在那里,师兄会不知道?”
“……也许只是师兄不想说罢了。”
谷清霜默默无言,两人又走了一阵,回到据点。夜已经深了,只有陆明烛那间屋子里还亮着灯。据点头目也在,几人坐到一处,两人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众人讨论了一刻,也暂时没什么结果,陆明烛又说,如果真的是这么强硬,那就只能他自己再去一趟探探看。
几人正在说话,突然有人敲门,是营地里的弟子进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