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感觉到,叶锦城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这个动作是一种暗示——更何况,他自己的怒气也已经恰到好处地到了爆发的边缘——陆明烛竭力平复一下,将那股想要拍案而起的怒意转成一个慢吞吞起身的动作,然后用眼睛斜睨着倾月。
“不可能。”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没给倾月留下一点反应的时间。
谈崩了。可是就倾月这里来看,她似乎还是镇定自若,只是拿眼神凝视着陆明烛走去的方向。她的眼睛很大,浅栗色的,也很清澈,只是上面汪着水,也不晓得底下究竟有多深。叶锦城脸上的笑容不但没褪去,还不由自主地又加深了一些,趁着倾月去追逐陆明烛背影的目光,他仔细而且快速地打量了她一眼,试图捕捉细微的蛛丝马迹。
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嫣然一笑。
“哎呀,谈崩了呢。陆掌使脾气不好啊。”
“怎么能是他脾气不好呢,”叶锦城笑眯眯地回答她,“就算是我听了,心里也不舒服呢。”
“晌午都过了,二位不在这里吃饭?”她突然将话头一下子岔开去。
“哎,吃什么饭?”叶锦城还是笑容可掬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将话锋推回去,“你不像我一样,整天谈生意——我们这一行,谈生意中途请吃饭,不过是为了下局有可以接着谈的可能,方才已经谈崩了,吃饭就多余了——你说是不是?”
“我一个女人,哪里像你们那样懂得那么多?”倾月吃吃地笑着盯住他,模样就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艳丽毒蛇,“那也罢——”
两人仿佛是极默契地一起站起身来。叶锦城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外面走。他嗅到一阵浓烈的西域香料的气息,是倾月,这艳丽的毒蛇贴在他身边,咝咝地吐着信子道:“……叶先生瞒天过海,好厉害的手段啊,我先前还不知道,那个人是明教的呢——现在回想起,二位看起来,关系颇为亲密啊。”
她语气娇滴滴的,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叶锦城听出来了,眼见着她那意思,就是说如果他们不满足她的要求,就要回去说给狼牙军,说商会和明教有往来。明教和狼牙军虽然暂时没有完全撕破脸,可也是重点监视和怀疑的对象。如果叶锦城被发现同明教有往来,在狼牙军面前的信任可是要大打折扣。叶锦城知道这事的严重x_ing,如果洪英等人不再信任自己,定然会派人多加监视,这样连着屠狼会的踪迹也有可能一并暴露。
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可是似乎比想象中还难对付。叶锦城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他的声音温柔,简直有点甜丝丝的。
“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他望着倾月,“我是个生意人,无权无势,就赚一点辛苦钱。贵教将来就是国教,前途无量,我自然愿意效力——可是说白了,我这种贩夫走卒,谁也得罪不起呀,明教来找,我敢说一个不字?不过是在中间跑腿,拿一点小小的零头罢了,权当糊口。眼下大燕基业未稳,天下动乱,在乱世活着不易,倾月夫人高抬贵手,放过我这小小蝼蚁,在下必然一辈子都不忘恩情的。”
倾月眯着眼睛笑了。其时叶锦城已经走下台阶,说罢了这话便旋了身子对倾月双手抱拳,作势低头感谢的模样。倾月也不留他,只是微微点头一笑,直到叶锦城走出有一段距离,她才扬声娇笑。
“叶先生!我这里不急的,您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再来找我也不迟呀!”
这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到叶锦城耳朵里,直把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碍于在殿前广场上穿梭的红衣教弟子们而不能表现在脸上。叶九霆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一面忙不迭地将一件薄薄的披风拢到叶锦城身上,一面道:“怎么样?师父?怎么样?”
“油盐不进。”叶锦城恨声无比,脸色难看,“老子的脸都要笑僵了。出去再说。”
叶九霆跟着他多年,也绝少见到师父这样气急败坏的模样和语气,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只觉得叶锦城是真的急了。两人一路走到红衣教圣殿的外面,早有执事弟子把马牵了过来。叶锦城脸色发青,却还不忘四下张望了一下,除了红衣教弟子们,不见其他人,想是陆明烛和谷清霜早已经走了。
一路上他把情形大致同叶九霆说了说。两人回到江津村,叶锦城只觉得倦意极重,偏偏心里焦躁,又怎么都无法静心休息。差不多到了傍晚,天色渐渐黑下来,从窗户中望出去,可以看见天际呈现一种森冷的蟹壳青,可是因为晚霞的缘故,往李渡城方向望去,又能见到一些粉红的云霞在天际载沉载浮,很是好看。叶锦城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件事会越拖越麻烦,便也觉得不能这样下去,索x_ing换了身衣服,再去一趟明教营地。
明教营地在江津村还往南面一点的地方,离洛水很近,仅仅隔着一片桉林。这林子晚上黑漆漆的颇有点y-in森恐怖,可是如果穿过林子,走到靠近洛水的那一边,流动着的清澈的水,发出清泠的声音,也就将这本来y-in森的气氛洗刷下去不少。
陆明烛穿过桉林,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春Cao,虽然在洛道焦黑的土地上显得微不足道,可是踏上去还是有点柔软的意思。借着从林子上方漏下来的那点微幽的月色,他不紧不慢地来到河边。叶锦城站在河边,手上擎着一盏白色的油纸灯笼,暖色的灯火从那纸张后面透出来,将他周围的一小块地方映出黄澄澄的光晕。
陆明烛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有些什么很久以前的画面从心里闪现过去,他侧着头想了想,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似乎在很久以前,有过这样熟悉的场景,在河渠或者是水边,夜晚的时候,他和叶锦城站在一起,黯淡又温暖的灯光映着他们的脸——那时候好像他们都还很年轻。这些念头和画面只是一瞬,他重新迈开步伐,大步地走过去。那边叶锦城像是听见了,转过身来。
“来了?”
“嗯。”陆明烛淡淡地应了一声,倒也毫不避讳,“我等你好久了。”
一瞬间他似乎看见叶锦城的神情因为他这句话起了水纹一样的波动,可是再看又没有了,也许只是叶锦城明白过来,他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也许只是方才的那波动,是因为灯笼里火光的摇曳。
从桉林里传来吱吱喳喳的的虫鸣。叶锦城沉默了一下,也并不说废话,只是道:“我也想早点来。只是今天红衣教的态度……你也是亲眼所见的。我怕她们暗地里派探子监视我们,晓得我们私下接触,只好挑晚上来。”
“我今天是先走的,她跟你说了什么?”陆明烛用一种低沉而且简短的声气问他。
“你走了之后……她威胁我了。”叶锦城沉吟着把灯笼换到另一只手上,“话说得不明,不过我听得懂,如果我们不满足她的条件,说不定回到洛阳之后,会拿你明教的身份说事。如果她告诉狼牙军我和明教的人做生意,狼牙军就不再信任我了,到时候不要说是我……还有你的徒弟,还有整个屠狼会,也许都会有危险。”
“疏忽了。谁能想到来的是她?”陆明烛感叹了一声,忽而又道:“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信口说了几句打圆场的闲话,带过去了。”叶锦城摇摇头,“但是她最后说了,叫我们改变想法再去找她,她不急——她的确是不急,她拖得起,我们拖不起。这批兵器再扣下去,走另一条线的那批也要暴露了,对不上号,我没法解释,只怕牵扯出整个屠狼会,到时候所有的心血全部毁于一旦了。赔钱,我这里好说,可以答应她,但是她对你们明教的要求,我……”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的意思就是,只有我们让步了?”陆明烛的声音冷下来。
“里面的利弊……明烛,这轮不到我来说教你,我也没有那个资格。你心里明明是清楚的,我也知道你不服。可是……我无话可说。如果她一直扣住兵器不放,我是不敢叫狼牙军来主持所谓公道的,我跟他们的关系,到处都是漏洞,好不容易才维系起来,经不起推敲的。”叶锦城的一字一句地缓声低语,“只不过,我今天总觉得,听她话里的意思,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我不能确定,再拖几天好了,我会设法试探试探。只是,我注意到一件事,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感觉——你有没有觉得,她格外注意你?”
“……什么意思?”陆明烛的眉头皱起来。
“我说不上来。”叶锦城凝视着手里的灯笼,“也许是那么一种神态,声气,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总觉得她瞧着你的眼神奇怪。你今天一味扮着那么一张冷脸,可能是没有留心。”
“我看你是想多了。”陆明烛冷声道,“她只是没想到我是明教的人,今天一时也有点惊讶而已。”
“不,我没有。”叶锦城固执得异常,语气也变得更加笃定了,“我回去想了好久。别的事情我不敢保证,但是做生意久了,必须要会察言观色,我瞧着她的神气,就是哪里不对——你是不是以前认得她?或者跟她有仇?”
陆明烛并没有忙着否认,他闪烁着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摇头道:“没有。我不认得她。”
“真的不认得?”
“真的。”
“……可是我不可能看错。”
“说了不认得了!”陆明烛不耐烦了,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些。他声气这么一抬,叶锦城立刻露出畏缩的神情,虽然仍旧固执己见,声音却低了些:“……你不要急啊,我是说真的,今天大半时间,你不看她,她却一有空就在看你,那个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