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帝回首望着被他亲手安置在床榻上的焦适之,摆手说道:“全部都退下去吧,除非朕的命令,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来打扰,就算是母后也是如此。”
乐潇点头,静静地带着人告退。
正德帝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骤然想起当初在豹房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希望给焦适之一个盛大的婚礼……当初曾以为是妄想,没想到……
朱厚照站在屋内摇头,还真是没想到。
他与焦适之身上的冕服正是尚衣监特地赶制出来的,款式并无什么不同。这是正德帝第一次正大光明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他与焦适之的关系。他慢慢地走向室内,指尖在丝滑的衣袖上带过,留下些许涟漪,外衫落在了屋外。
他一步步地走向焦适之,单膝跪在床边看着那人清俊的模样,牵起他的指尖落下淡淡一吻,带着无尽的缠绵之意,“适之,你与我,终于再也不能分离了。”
即便百年之后,也再无人能分开他们。即便他们不能同棺而眠,却生死都不能分离。
朱厚照一下又一下地在那微凉的指尖啄吻,唇间的温蒂仿佛也令那处滚烫起来,“我爱你。”
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正德帝仅仅是搂着焦适之安眠,怀里搂着的人就是他的无上宝物,再不能割舍。
……
正德帝好似在做梦。
他梦见了一个孩童的成长,从牙牙学语的模样,一步步变成顽劣调皮的孩童,再在父母娇宠下顺顺利利地长大,然后是骤变。
朱厚照知道,他在梦见他自己的过往。
那个人,便是他自己。
可奇怪的是,他的所有梦境中,都没有焦适之的存在。八岁,十岁,十二岁,十五岁……当梦中的他登基为帝的时候,距离他最近的人……是刘瑾等人。
朱厚照清楚地知道他定然是在做梦了,然而却动弹不得,不能从梦中醒来。
梦境中的场景快速地在他眼前滑过,娶妻、游玩、嬉戏、与朝臣决裂、出征、宁王叛乱、落水……死亡。
正德帝看见了自己的一生,那个没有焦适之的,他的一生。
等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顶上正是刚置换上的床帐,那些斑驳的光线悄悄地搂过缝隙悄咪咪地溜进来,屋内点满的蜡烛并没有熄灭,一直在静静地燃烧着。
正德帝下意识一翻身,却发现身侧的位置一片冰凉。
适之?!
朱厚照猛然坐起身来,望着只有他一人的龙床,心里骤然升起莫大的惶恐。梦中的场景还在他心中闪过,他一下子掀开了床帘,仓促下甚至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大步地在屋内搜寻起来。
“适之,适之!”
那声音中竟带着丝丝凄厉的颤抖。
“皇上。”
这句话宛若冬日的暖阳,骤然间化去正德帝心里的焦躁不安,轻柔到他生怕声音随风飘走。
“适,之……?”
他魂牵梦绕的那人正静静地站在窗棂边看着他,即使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却是活生生的,会动会笑的模样。
那是他的焦适之啊。
……
焦适之清醒的时候,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来,只是身下的触感太不像军医营那简单的小床板了。
然在他的感觉中,他仅仅只是在军医营帐中躺下小睡了一会儿,如今出现的场面令他心里也不禁诧异起来。
因为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因为皇上的模样。
他伸出手去戳摸了摸皇上的脸庞,那稍显粗糙的模样令焦适之心中一颤,他不知道多久没好好看过皇上的模样了。选择离开大同前往鞑靼虽然是他的想法,但最后带累了那么多人,却不是焦适之的初衷。
连施华都……
焦适之的呼吸一窒,轻巧地从床上起身,掀开床帘意欲下床,却在目及屋内的摆设一惊,满目的蜡烛……不,焦适之在心里更正,是满目的红烛。他轻轻地走到桌前那两根硕大的龙纹红烛,此刻它们已经燃烧了一半的长度,照着这般大小来看,或许得等到明日清晨才能完全燃烧殆尽。
……咦?
焦适之心里悄然泛起了疑惑,甫一转身,视线便落在床边的冕服上,而地上更是随手丢着一件稍大的同样服饰。焦适之弯下腰捡起来,走到床边的架子上,两相比较之下,这根本就毫无差别。
可这是服冕……焦适之默默地有了不太妥当的感觉。
这里是乾清宫,可他最后的记忆,却仍然停留在大同落雪的时刻,他慢慢走到窗边,还未推开窗户就从那温煦的温度中觉察出什么,站在当场发呆。
原来……竟是过去了这么久吗?这样的季节,这般的温度,已经快到初夏了。
那么他的猜想果然没有错。
焦适之轻闭双眼,回想起当初的模样。选择给皇上吞服药物并不是一件难事,预见的能力在焦适之身上多年,从来不曾出过问题。但唯有两次出现过波动。
一次是在弘治帝去世时,一次便是在大同。
焦适之从未见过预见如此混乱的模样,却在电光火石间明了了一件早该清楚的事情。如果预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那么那一瞬间他所看到的东西便意味着所有可能的未来。
可对他来说,那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焦适之在知道药物有用后,便再也没有思考过其他的问题。不管药物是从哪来,也不管他自己以后会怎么样,如果这药物对皇上有用,这便是最好的答案。
其他的事情,他不会管,也不想管那么多。
因而,他不曾知道,他与正德帝之间,已经站在了一个非常奇妙的转折点上。相较于他所知道的历史,他们所做的改动已经太多太多,多到……足以令历史这个庞然大物悄悄挪动的地步。
无数条支线交叉而成,历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如同咆哮的黄河一般一往无前,然若是地势有着巨大的影响变化,即便是黄河也不得不易道而行。
那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变化,如同一天天垒砌起来的高度,终于有一天,卡在决堤亦或是爆炸的临界点上,焦适之选择了把药丸喂给正德帝。
正德帝当然能活下来,然后历史便欣然地往既定的命运席卷而去。
可惜焦适之从来都不知道这一点。
而正德帝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正德帝一意孤行作出的决定,如果不是他在临门一脚上踹开了另外一番新天地,或许结局也没什么不同。
男后……这还真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般的凶险,焦适之靠着窗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唤,令焦适之心口隐隐发疼。他回过身去,望着身后狼狈的天子,心口有暖流涓涓流出,他笑道:“皇上。”
他望着正德帝满眼的难以置信,又在刹那间转化为全然的喜悦,三两步上前猛地抱着焦适之,力道之大令稍显虚弱的他都觉得有些难受。然而感受着正德失控的力道,焦适之却不想挣脱开来,他靠在正德帝的胸膛,觉得时间过得太久太久了。
他回来了。
焦适之闭眼深呼吸,他回来了。
“适之,适之……”
正德帝轻声呢喃着,生怕他犹是在梦境中,在焦适之背后狠狠地撕咬着手掌,直到鲜血淋漓后,又猛地搂紧怀里这具鲜活的身体。
他真的清醒了,他真的清醒了!
朱厚照心中只余下这个念头,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中起先是大喜,继而又渐渐带上了苍凉之色,更带着几乎难以觉察到的哽咽,“你怎么忍心,一直这么吓唬我?”
焦适之感受着那颤抖的力道,心中也难受起来,他虽不知道正德帝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挣扎,却知道他昏迷了那么久,皇上心中定是非常担忧,“皇上,我知错了。”
“不,适之,不要这么说。”
正德帝站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焦适之的眼睛,“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如果我从来都不曾提出过这样的念头,你就不会想到去鞑靼的事情,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那么肆意行事了,我只要你一直平平安安就好。”
此时此刻,焦适之也说不出那些国家大义的话语来,皇上的手掌是那么的冰凉,他甚至看到了左手上的伤痕,焦适之猛然闭上了眼睛,轻叹道:“您别这么说。”
这令他真的愧不敢当。
正德帝望着焦适之重新睁眼的眼眸,被焦适之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惶恐,心中又是一阵疼痛,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想到这个,焦适之便忍不住问道:“皇上,我昏迷了多久?”
朱厚照抿唇,许久后才道:“两个多月。”
焦适之眼中满是诧异,怪不得现在他会在乾清宫,可是……“皇上,您为何会留在乾清宫?”
焦适之记得,早在一年前,皇上就已经彻底在豹房内定居了,乾清宫这里只是偶尔会回来,并没有在乾清宫留宿的打算。
正德帝淡淡地说道:“既然要办婚事,自然得在乾清宫举行,不然怎么能够堵上他们那几个老狐狸的嘴巴。”
焦适之:……??????
他抬头望着正德帝,艰涩地说道:“皇上,您刚才说的是什么?”
正德帝拉着他走入屋内,给他披上外衫后才答道:“适之如此聪慧,应该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才是。我,与你,成婚了。这乾清宫的摆设应该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