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背影渡着金色朝晖,尊贵如斯,漠然如斯,仿若有一堵无形之墙将满朝文武隔绝在了他那方天地之外。
吾皇,您高高在上,手掌天下权,然,独坐玉宇,自享寒凉,可会孤寂?
垂眼,掩下眸中那似嘲似讽,沈澜清默运内力,活动了下稍显僵硬的膝盖,与父亲沈铄对视一眼,疾步跟了上去。
所谓议事,不过是走个过场。
云王反心昭然,铁证如山,自然非诛不可。
国库里的银子,太仆寺的马匹,兵部的军备在朝上均已议过,此时所需议的却是靖王。
靖王乃先皇元后所出嫡子,论身份,先皇诸子属他最为尊贵。
天佑十七年,靖王加冠,满朝文武皆以为先皇会立他为太子,然,却被封为靖王,得了北扬州一州之地作为封地。
同年,皇贵妃周氏有孕,被先皇册为继后。
次年,周后诞下一子,先皇赐名为煜,亲自教导。
天佑二十五年,先皇舍了成年已久的靖王,立年仅八岁的八皇子岳煜为太子。
册立伊始,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默默腹诽,暗自替才华横溢的靖王惋惜。
什么圣上独宠周后,爱屋及乌了。
什么可叹靖王离京日久,不能在圣上眼前尽孝讨圣上欢心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了。
什么可怜靖王母族势弱不可依,不能做其倚仗了。
什么靖王扎根北扬州,羽翼丰满之日,便是靖王揭竿而起之时了……
闲言碎语在私下里蔓延,却也逃不过先皇岳暤的耳目,岳暤将那些流言尽数摆在年仅八岁的岳煜眼前,问:“作何感想?”
“这些人或无知,或心怀叵测,父皇立儿臣为太子,必是因为儿臣有治世之才,与母后何干?”岳煜清楚地记得当日所言,“三皇兄心性豁达洒脱,绝不会反。”
“牢记你今日所言,勿做那手足相煎之事。”岳暤冷厉的目光直刺人心,“否则,朕决不轻饶。”
“儿臣谨记。”
岳煜记得,当时冷汗湿了手心。
如今,靖王世子与云王勾结证据在手,靖王世子反义明确,靖王态度暧昧不明。
云王反,他乐得顺势收回水师半数军权,但靖王……
岳煜只能请出安王、睿王议事,可这二王相遇,意见必是相左的。
睿王坚持靖王绝不会反,安王则坚持先前的靖王或许不会,但事事皆听从儿子心意的靖王便说不准了。
议来议去,未议出个所以然来。
“父皇先前有命,不得手足相残……”岳煜面无表情地表态,“朕虽仅与三皇兄见过三次,却也看得出三皇兄应是至孝之人。”
“陛下睿智……”睿王含笑称赞,“靖王绝不会反。”
“但沈澜清方才也说了,靖王府里,靖王世子地位尊崇,说一不二……”岳晅冷笑,“世事多变,睿王多年未见靖王,如何确保在如今的靖王心里,最重要的是先皇而不是岳贤?”
“世事虽多变,然,人之本性是不会变的。”
“嗤!也不尽然。”安王盯着睿王,嘲讽之意毫不遮掩,“陛下以为何?”
见安王心火已然濒临爆发,岳煜不敢再留二王于殿中:“二位伯父所言俱有各自的道理,朕也不好妄下决断,不如今日先议道这里,待朕修书一封问过靖王究竟,再做商议。”
安王只想赶紧收拾睿王,三大学士背着嫌疑,小心谨慎,不敢妄自进言,岳煜此语一出,正合大家心意,纷纷附和,告退。
屏退了内侍、侍卫,待御书房里只剩了岳煜与沈澜清二人。
沈澜清眼观鼻,鼻观心,隔着御案垂手立于帝王面前。
年轻的帝王,端坐于御座上,盯着沈澜清,神情寡淡,看不出喜怒。
一时间,御书房内静谧无音。
紫荆花香随风飘入殿内,岳煜神情微动,身子后仰,手肘杵在御座扶手上,指背支着下颌,悠然低叹:“庭中紫荆,乃朕初为太子之时,父皇带着朕与三皇兄亲手栽下的。”
“……”沈澜清嘴角抽搐,请孔圣人明示,陛下该不会是想要与我谈心吧!
“父皇殷殷教诲犹在耳畔……”岳煜抬眼看着沈澜清,兀然话锋一转,风马牛不相及地道,“沈卿,上来。”
“……”沈澜清心头微颤,抬眼望向帝王,帝王无喜无怒,没有记忆中的笑意与温情。
惊讶滑过眼眸,瞬间平静无波。
清澈的眼如初,含笑的唇如故,幼时见了只觉得此子心地纯净不胜喜欢,相处日久,了解渐深,今时今日再看那眉眼,却只觉得那笑、那温顺皆是一堵厚实无比的墙。
或许,昨夜灵堂中,那如出鞘宝剑般锋芒毕露的姿态才是最真实的沈澜清。
所以,他稍加试探,只是轻轻摸了摸砌墙的一方砖,那人便露出了锋利的爪子。
于朝堂之上,赤裸裸地撕去一切掩饰,让他明了,他对他的兴趣已然变了质,无论何种姿态,这人早就入了他的心。
沈澜清无声地疏离尽入眼底,岳煜掀起唇角,露出一抹淡笑:“沈卿莫不是在等朕下去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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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来。”
“是。”
拾阶而上,驻足于帝王身侧一步之外。
沈澜清垂眼,目光落于帝王袍子下摆的金色滚边上,将恭敬之姿做到了极致。
君臣一坐一站,一步的距离无声诉说着不应逾越的界限。
岳煜抬手,又放下,眯眼问:“朕是洪水猛兽?”
“陛下乃圣德君主。”沈澜清从容应答。“那便再上一步。”
“陛下,君臣之礼不可逾越。”
“朕让你再上一步。”
“至尊之地,臣不敢涉足。”沈澜清定在原地,死守臣礼,不动如山。
岳煜眯眼盯了沈澜清良久,起身,离开御座,立于沈澜清身前,喟叹:“何苦固执如斯?”
沈澜清眉峰微动,恭敬回禀:“幼时伴于祖父膝下时,父祖每日耳提面命,为臣之道早已铭于臣之脏腑,臣不敢逾越分毫。”
“是恪守臣礼……”岳煜抬手,轻抚沈澜清脸上那道伤痕,“还是单纯地避着朕?”
“……”垂于腿侧的指尖微微弯曲,沈澜清眼底波澜迭起,声音沉静如昔,“陛下明鉴,臣怎敢避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