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裴昭点头。
“你是不是不想别人帮你,想自己下来?”
少年幽绿色的眸子动了动,点头的速度比前面快了些。
“那好,”谢辞笑着对他说,“你自己下树,跟舅舅去祖母那儿。”
谢辞说完转身就走,没管欲言又止的王安,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下人一阵惊叫,他没回头,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跑得有点急,近了才慢下来。
谢辞侧头看了眼小孩儿漆黑的脑袋顶,心里有点发愁。
这样一个轻度自闭症儿童,要把他培养成一代名将?
这个任务听起来比他前几次加起来还夸张啊。
裴余氏的屋子里y-in凉而安静,谢辞领着裴昭走进去时,年老的妇人正半倚在床上在婢女的服侍下喝药。
裴余氏浑浊的眼睛在看到他俩的那瞬间迸发出灿亮的光彩,谢辞脚步一顿,霍长生百感交集的情感几乎是瞬间就让他的眼泪流下来了。
“来啦。”裴余氏温和地说,态度自然随和得像是他还是小时候那个跟自己儿子围在她膝头听战场故事的孩子。
裴余氏长得并不美,战场的磨砺加上病痛的磋磨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迈,蜡黄的皮肤和深刻的皱纹更是让那张脸看起来就像一截朽木。可那双眼睛里的慈爱却如此包容,几乎让谢辞有些坐立不安。
他活了几辈子了,几乎没感受过这种来自长辈的柔情。
不过要是认真算起来,他的年龄可比这位老人家大上两倍还要多。这么一想,那点被霍长生情绪带起来的感动一下就消失殆尽了。
谢辞把眼泪抹掉,走过去在床边站定,低声道:“娘。”
裴余氏每一条皱纹的线条都柔和下来,应下了这声称呼,转而把期待的目光落在孙子身上。
裴昭安静而木楞地站在他身边,没有开口的样子。谢辞正要提醒裴昭叫人,裴余氏却已经把目光转开了,转而对侍药的婢女道:“梅香,带小狗出去。”
婢女放下药碗柔声应是,裴昭抬头看了裴余氏一眼,一声不吭地跟着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谢辞猜得到裴余氏想说什么,先一步在她床前跪下,握住那双枯瘦粗糙的手。
裴余氏的目光又柔和了一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么多年不回来,娘都快认不出你来啦。”
谢辞只得替霍长生背了这口锅,惭愧道:“边关事多,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裴余氏却开口打断,道:“长生啊,娘明白你在想什么,可是今上是个多疑的x_ing子,你这么做总会埋下祸患……”
“皇帝重文轻武,蛮人猖獗,边关缺人,将士们冬天连厚棉衣都穿不上,我有什么办法?”谢辞脱口而出,说完后背后立马出了一层冷汗。
这都是霍长生憋了许多年的心里话,要是被皇帝知道了他们的对话,他和整个英国公府的人就是有九个头都不够砍的。
这个时代有点像宋朝,国家富裕却积弱,西边、北边、南边都有外敌在虎视眈眈,偏偏统治者重文轻武,戍卫边关的部队经常出现物资短缺人手不足的情况。霍长生早些年还经常腆着脸向中央求粮求钱求人,可被皇帝敷衍的态度应付了好几次之后,心灰意冷之下,索x_ing连每年的述职都称病推脱,只叫自己的几个副将轮流回长安应付过去,君臣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
要不是看在霍家军是戍守北边最强大的防线,皇帝怕是早就和霍长生撕破脸了。
谢辞不是霍长生那个一心保家卫国的直肠子,他心知肚明,对于霍长生和霍家军这支尾大不掉的部下,猜忌的种子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而霍长生的冷硬态度无疑只能在这层岌岌可危的和睦假象上雪上加霜。
谢辞咬紧牙关,把霍长生剩下的愤懑不甘都硬吞了回去。
裴余氏了然地看着他,手掌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你和你爹、你哥哥、老裴还有庆年,都是一样的石头脑袋,又臭又硬,只晓得打仗。可是长生,你看看,看看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满腔耿直的下场,就是满门英烈啊。”
“过刚易折,过刚易折啊……”
“娘……”谢辞心情复杂地看着含泪喃喃的老妇人。
“裴家和霍家只剩下你和小狗了,娘说句自私的,英国公府已经护不住小狗啦,你是他唯一的依仗,”老人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眼神清明得像回光返照,“等我闭眼了,你能护住他吗?”
谢辞一怔,用力握紧了裴余氏紧紧抓着他的手。
“我能。”他低声却笃定地对这位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说。
裴余氏浑身的力气和最后支撑她的坚硬脊骨好像都随着他这句话被抽走了,她躺回软枕上,眼神复又变得浑浊,絮絮道:“去把小狗叫进来吧,我还想再听他叫我一声祖母呐……”
作者有话要说:
MERRY CHRISTMAS! I'm coming back!
感谢每一个还在等我的小天使!接下来我就可以日更啦啊哈哈哈!
小狼狗不是CP,久违的阿九下章出场哦!
12.26:不好意思啊大家,一个月没写了,卡得不行,我得理一理再写,明天再更新宝贝们( ̥́ ˍ ̀ू )
第66章 将军冢(二)
“小狗,磕三个头,然后上香。”
裴昭用那双又大又静的眼睛定定地看了谢辞一会儿,一声不吭地照做了。
线香的味道发散开来,烟雾缠绕上灵位与白幡,哭灵声连成蒙蒙的一片。裴昭祭拜完之后就跟着谢辞安静地跪在下首,很专注地盯着烧纸钱的火盆。
裴老夫人昨夜里在睡梦中安然长辞,英国公府有条不紊地挂了白丧。裴余氏是一品诰命夫人,六十岁寿终正寝又算是喜丧,因此上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霍长生这趟回京是偷偷回来的,戍守边关的将军擅离职守是要掉脑袋的欺君之罪,谢辞不便出现在人前,祭拜完就回了后院。霍长生一时情急赶回长安,谢辞却不得不为他的莽撞擦屁股,一回城就让陆少阳秘密往宫里递了消息。
他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带走裴昭,可是这孩子是英国公唯一的后裔,身上又系着裴庆年西北军老部将的挂念,要想把他带回边关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辞在房里坐了不久就等来了皇帝的密旨,坐上马车悄悄进了宫。他跟着内侍走进御书房,在门口与一名中年人迎面相遇。
紫色官服,白面美髯,长了一副中正温和的模样,正是左丞相柏集。
谢辞心底本能地涌起一股来自霍长生的厌恶之情,柏集是朝中主和势力的代表人物,霍长生许多次增兵增粮的请旨都是被此君不痛不痒地挡回来的,简直对他厌恶至极。
左丞相柏集与定北侯霍长生并列朝廷两大毒瘤,前者玩弄权术一手遮天,后者狂妄自大功高震主,然而柏集是皇帝的心腹宠臣,霍长生却只让皇帝感到忌惮。
两人眼神在空气中你来我往地厮杀数个回合,脸上俱挂上客套疏离的笑容。
“柏大人。”
“侯爷,别来无恙啊,”柏集对于他的出现毫不惊讶,笑呵呵地捋着胡须道,“陛下可是等你多时了。”
“大人此话折煞我也,做臣子的哪里有让君上等的道理,大人可莫要陷我于不义啊。”
“是微臣见了侯爷心中欣喜,一时失言了,侯爷莫怪,莫怪。”
柏集笑得一脸狐狸样,谢辞看着就要控制不住霍长生的暴脾气,只好捏着鼻子皮笑r_ou_皮不笑地打了几句官腔,赶忙跟他拜拜了。
御书房内沉香袅袅,谢辞走进去后目不斜视地行了大礼,礼还没行完就被皇帝虚扶起来。
“好你个长生,这么多年不回来,一来就和表兄这般生疏啦?”皇帝说得亲热,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霍长生的母亲是皇帝的表姑母,他和这位尊贵的表兄幼时也有过一段一起长大的时光,只不过这点情分早就消磨得差不多了,也就只够维持着这么点让人起j-i皮疙瘩的表面功夫。
皇帝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高度集权的统治下,重文轻武是从高祖“杯酒释兵权”时就流下来的传统,防得就是他们这些居功自傲的武将。到了本朝,武将手里的兵权已经被稀释得差不多了,不然霍长生也不至于筹不到钱粮精兵,还为此不顾皇帝的猜忌整整六年不回长安。
对于这位陛下而言,不把全部兵权都收到手里是绝对不会安心的,定北侯手里的霍家军是他最大的眼中钉r_ou_中刺。可老定北侯年轻时曾护驾有功,在八王之乱中救了先帝一命,先帝登基后就赐给霍家铁券丹书,是以霍家军尾大不掉这么些年,皇帝还是迟迟没办法下手。
如今西北军已经回到皇帝手里,英国公一脉只剩下一个痴痴呆呆的小儿。他曾故意漏出把英国公幼子送去西狄作质的消息,霍长生无论如何都不会置这个外甥于不顾,果然,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赶回来了。
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地握住了掌控霍家军的命门,如今对着自己这位表弟的脸,也没过去几年那么恨得牙痒痒了。
谢辞垂下眼,恭谨道:“礼不可废,陛下。”
皇帝心情不错,感觉今日的晚膳能多添一碗饭。
***
英国公幼子在祖母逝世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自此称病在家,深居简出。
裴老夫人头七过后,谢辞带着裴昭踏上了北归的路。
裴昭对于离家远行这件事表现出了出乎谢辞意料的镇定,或者说是没反应,毕竟对一个哭和笑的表情都做不出来的孩子,也不能对他的情感表达要求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