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的剑气顺着朱红长剑直透魇魔体内。
同弈剑听雨阁惯有的风流轻狂不同,张凯枫的剑意是从北溟魔域生死存亡之中厮杀出来的,和他的人一样冷酷残虐,爆发时便如同席卷天下的冷冽风雪,刀子一般将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统统撕裂。
剑气入体的瞬间,那魔物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被绞灭了神志,连魔族强悍的体魄都受不住那等狂暴的剑气,伤口从内而外撕开,苍蓝色的鲜血从数不清的裂口处喷涌而出,几个呼吸间便染透了脚下的土地。
张凯枫仍旧维持着执剑的姿势,目光森冷地看着魔物血r_ou_模糊的尸身,许久不曾动得一下。
陆南亭早已来到左近,只是瞧他情绪不稳,是以不曾立时开口。然而瞧着他如今这模样,担忧到底还是压过了其余心思,忍不住踏前几步劝道:“小枫,够了……它已经死了。”
张凯枫充耳不闻,浑身气息y-in冷至极,仿佛只差一个缺口,所有的负面情绪便会喷涌而出。
“小枫……”陆南亭心下担忧,唯恐他当真心境动摇,忍不住便要上前去拉他执剑的手。
然而下一步他便走不出去了。
三步之外,张凯枫长剑在手,剑刃直指他咽喉。
朱天狱炎剑剑刃锋利,本该不沾鲜血,然而此时却有魔物苍蓝色的血液沿着剑身缓缓低落,可见张凯枫拔剑有多快。
陆南亭不再试图往前,只站在原地,缓缓放开手中剑,甚至敞开双手,示意自己对他毫无歹心,更是毫不设防。“小枫,你看清楚,是我。它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任何人试图算计你。”
张凯枫扫过脚边那具惨不忍睹的尸身,手中的剑不进反退,剑刃几乎要贴上对方肌理,“是啊,它已经死了。那么……你为什么还活着?”
朱天剑本是神器,剑锋足可削金断玉,此时又被张凯枫剑意加持,更是丰瑞已极,即便不曾真正刺上肌理,外放的剑气便已在颈上留下一道血痕。有血珠顺着伤口缓缓溢出。
与方才两人假意厮杀麻痹魇魔时不同,此时的陆南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张凯枫是真的想杀他。
张凯枫真正要杀人时是不会有任何杀气的,他甚至可以一边面不改色地谈天说笑,一边冷不丁地将杀器捅入对方心口。便如两个多月前,身无寸铁、一身功力尽数被封印的他,仅用一根削尖的木簪便差点要了陆南亭的x_ing命。
那时的张凯枫偏执得几近疯狂,眼里是化不开的刻骨仇恨,便如面前这般。
“小枫……”陆南亭甚至不知他为何突然发难,空茫地张口,声音干涩沙哑。
好在张凯枫也没让他茫然多久,冷笑着说道:“它说它容不下我,所以我宰了它。可我忽然想到,这世上最容不下我的,难道不应该是你和你的弈剑听雨阁吗?斩妖除魔天地间啊陆大掌门。告诉我,你为何还活着!?”
第10章 10(完结)
陆南亭闻言松了口气。他不怕张凯枫发难,甚至不怕张凯枫真的对他动手,唯一担忧的,便是张凯枫什么都不愿再跟他说了。到那时,他才是真正被排除在对方的生命之外。这是他唯一不可忍受之事。
“小枫,弈剑听雨阁的宗旨确然是斩妖除魔,然而在我心中,从未有一刻将你当做是妖魔。”即便是他一次次剑指中原,即便是他不怀好意地打发人来重复那一句十八年前君何愧,即便是最终与他兵刃相向,陆南亭也从未有过一刻,将他当做是需要斩除的妖魔。“你一日是我师弟,这一辈子,便都是我的枫师弟。但凡我活着一日,此志不改,此心不变!”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然而张凯枫却丝毫不为所动,姣好的薄唇一勾,笑意冷澈入骨,“这话,你与我说有什么用?你真有这般大的决心,敢不敢说与天下人听去?”
陆南亭浓眉微蹙,正要开口,张凯枫却蓦然打断了他。
“你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世人都以为你拖着幽都魔君同归于尽了,成全了弈剑听雨阁数百年名门正派的美名,也为你自己赢得了多少口碑美誉。事到如今,你敢不敢对天下人说,你根本没有死在天虞岛保卫战里!这一切都是你玩的把戏!你敢不敢说!?”
他的声音愈发激切,然而手中的长剑却是纹丝不动,仍是直直地抵在对方咽喉处。
“你敢不敢说,你根本不曾手刃幽都魔君,更因对他心怀苟且,一力保全他x_ing命,只为满足自己私情!你!敢不敢说!”
他说一句,陆南亭的面色便白一点,直到最后毫无血色。面对一声比一声紧迫相逼的追问,他哑口无言,在对方快意得近乎病态的目光中,他只有一句答案:“若,我只有自己一人,我敢。然而无论我此时是否在位,都代表了弈剑听雨阁整个门派的声誉,所以……即便我再如何想,也不会让自己的私情,凌驾于整个门派之上。”
“小枫,我知你定不满意。你若有恨,我一力承当。”
“哈哈哈哈!好一个大义凛然的陆大掌门!”面对这意料之中的答案,张凯枫笑得几乎要流出泪来,“为门派,为大义,你已然放弃过我一次,如今又用这等理由来答我,这可真是个好用的借口啊!你到底还要用这个理由多少次!?陆南亭我告诉你,少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敷衍我!说到底只有一个理由,我在你心中根本比不上你的功名利禄和你的门派!和你口中的大义比起来,我永远都是你最先放弃的那一个。”
“小枫!你明知我从未如此想过。门派是师父留下的传承和责任,而你是我……”
“够了你闭嘴!少拿卓君武来压我,我虽也看不上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师父,但他至少比你欺世盗名、敢做不敢当的要强!陆南亭你知不知道,你这沽名钓誉、假托借口的模样,简直教人瞧了恶心!”
陆南亭这些年来为弈剑听雨阁兢兢业业,虽不敢说将这门派发扬光大,缺多少也不曾堕了祖宗威名。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在身为师尊的前掌门失踪、剑术天才的二师弟分裂门派的困境之中,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付出的不仅仅只是心力,还有更多他舍不得、却不得不放弃的情感,比如面前执剑质问得他哑口无言的小师弟。
这乱世之中,即便再如何想两全,却到底还是相负了的。
他无力改变已然发生的情况,也无从解释这些年的不得已,面对声声质问,最终也只有一声叹息,“对于你来说,我所做一切或许当真无从推脱。说到底,终究……是我负你。你若要动手,我也由你。”
张凯枫长剑在手,却不刺下,只冷笑道:“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早受够你这宽厚温和的师兄模样了!我从前有多爱你,如今便也同样有多恨你!”
这是张凯枫第一回 毫无顾忌地说他的爱恨,如此坦诚不作伪的模样,却仿佛是要斩断一切过往一般,平白透出一股子决绝意味来。
陆南亭心头一震,知道自己再无法放任他闹脾气,否则便当真要失去这个好不容易再续前缘的小师弟了。
“小枫。我知你此刻怕是不愿听我多说什么,更是知晓哪怕我说了你也不会愿意听从,然而我依旧想跟你说。”面对长剑加身和对面冷如霜雪的眼眸,陆南亭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小枫,你这样太累了。”
张凯枫原本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的借口,或是干脆不要面皮用些甜言蜜语死缠烂打,却未曾料到会是这样一句话。与他所有设想皆不相类,无凭无据且毫无前言铺垫,饶是机智如昔日的幽都魔君,也有些反应不过来。面色还维持在讥诮之上,眸中却已闪现出茫然之意。
陆南亭要的便是这般效果。只要他还愿意听下去,那一切便都有挽回的可能了。
“小枫,你自小便是个重情义之人。一方面,你因过往之事而放不下对门派的怨怼,而当年那事,因我是为数不多尚且存活着的当事人,又与此事有脱不开的责任,因此你对门派所有的恨意都灌注在我一人身上,你必须寻找一个确切的、固定的目标来承担你所有的怨恨,而那个人只能是我。另一方面,你幼年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弈剑听雨阁度过,与你最亲近的人是我,你所有美好的回忆和幻想也都需要依托一个目标,而我恰好也是这个目标的唯一人选。”他面对张凯枫震惊的眼神,一字一句缓缓说下去:“我的身上同时承担了你一切的爱与恨,是你所有情绪的牵动者。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原本泾渭分明的爱恨早已扭曲模糊,你根本无从分辨其中哪一种是爱,哪一种是恨,这两种极端的情感成了你的执念,成了你不得不追寻、甚至无法放弃的目标。可是小枫,你这样太累了。”
被一步步剖析中心中辛密的张凯枫,早已面色铁青,手中长剑几乎要控制不住,“闭嘴!我怎样……无需你陆大阁主指手画脚!”
陆南亭并未因他的气势而放弃,反倒换了更温和的语气,仿佛从前劝导他习剑向善时一般温和从容,“小枫,我从未想过要干涉你的决定,然而你同时背负两种极端情感,长此以往定然不堪重负。放下吧,放下其中一种,选择更适合你的,同时也是更轻松的日子。”
“放下?呵,你说得倒是轻巧,你要我如何放下?”张凯枫面上仍是不为所动的讥诮模样,长剑上的锋芒却敏感不定起来。只是这改变太过细微,几乎不曾有人注意到。“难不成你想哄我说,放下剑一切好说?这话你留着骗鬼去吧!”
陆南亭轻轻摇头,伸手往他剑上握去,“你若放下的是爱,那我此时就在你面前,你一剑取了我x_ing命,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追着你缠着你,也不会有人时刻牵动你情绪,成为你恨到极致也无法下手的对象。没了我,你可以活得更加轻松自在,整个大荒再也不会有你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