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朱厚照的习惯,下午本来该用来开午朝与文华殿议政的时间他向来是用来批改奏折,少有拖到晚上的时候。仿佛知道焦适之心中的疑惑,朱厚照一边看着手里头的折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下午太后找我过去同她谈话,说的时间有点长,所以便耽搁了。”
焦适之蹙眉,然并没有说话。
他想起之前张太后与皇上争吵时的话语,他记得,那个时候太后唤的是皇上,而如今皇上称呼张太后为太后,这其中不过是微小的称呼问题,却足以证明这母子二人再不复之前亲密无间了。
焦适之有所察觉,却不能开口。他之前所劝已是极致,剩下的他也干预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自己不打开这个结,旁人做得再多也是无用。
等朱厚照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后,他身侧的茶水已经换过三次,焦适之抱剑站在身后,正凝神看着他的背影。措不及皇上忽而转身,一下子望进他漆黑的眼眸。
“皇上?”见朱厚照一直盯着他看,焦适之下意识唤了一声。
朱厚照狡黠一笑,抿唇不语。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折子递给焦适之,“你或许想看看这个。”焦适之怔愣,随后伸手接过皇上亲自递过来的奏章。
把剑挂在腰上,焦适之两手摊开奏章仔细阅读起来,越看眉头皱得更紧,最后艰涩说道:“皇上可相信这是他的所作所为?”
但凡需要秋后问斩的犯人,这消息都需要写成折子递到圣上面前的,林秀自然也不例外。
朱厚冷笑了声,点了点焦适之的心口,“你认为呢?”
焦适之不认为皇上在他身边安c-h-a了人,不过对皇上如今的态度感到心安。没错,焦适之并不认为这件事情是林秀所做的,或许是出于幼年的印象,他对那个身负豪情壮志的少年带着天然的好感,并不希望他落到如今的局面。
朱厚照背着手慢慢在殿内踱着步,一边走一边对焦适之说道:“这奏章上虽然写得明明白白,说是人证物证俱在,然而颇有疑点。一来到现在林秀都没有认罪,还未签字画押,大理寺是从人证物证着手,认为罪大恶极,即便不认罪也如此判定。二来是这个被j-ian杀的女子,那可是巡按御史的女儿,他哪里来的机会与她接触?”奏章上所言,说是林秀在街上望见此女,惊为天人,这才犯下如此大错。可林秀作为一个从京营轮换出去的士兵,本身军令在身,自是不能随意出入才是。哪里来的时间地点人脉去去策划这场事件?
“此事若是奏章所言为虚,那么内里值得深究。若是为真,那各地的军队便得好好整治一番了。”朱厚照淡淡地说道。
焦适之心中欣喜,知道如此一来,若是林秀是被诬陷的,这也有了翻本的机会。而受到了皇上的重视,大理寺自然不敢跟之前那样随意放肆。
朱厚照看着焦适之放松的眉眼,随即也轻笑着道:“现在你不必那么担忧了吧,从下午回来到现在,你的眉头一直没松开过,若不是我刚才看到这奏章,或许还猜不到原因。”
焦适之愕然看着皇上,他的确是为林秀担忧,可是皇上是从哪里知道他偏偏是为这事担忧?
皇上浅笑不语,并没有为焦适之解释。
第二日奏章都发放各处回去改正时,大理寺发现其中一件原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被圣上特地圈了出来,下面历数八点疑惑之处,打回去重新审核。
大理寺甚少经历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有些担忧,不过皇上的批改十分有理,他们上下琢磨了半天不能反驳,捂着被皇上言语刺伤的心口重新回去查案了。
原本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事情就出在那两个被焦适之问话过的锦衣卫身上。俩人本也不是什么话多之人,第二天在知道林秀一案重审后,虽然觉得那时间差有点巧合,却也没敢跟其他人述说。
结果过了半月,其中一人出去喝酒,与几个狐朋狗友喝得昏天暗地,期间有一个朋友是大理寺少卿的儿子,在酒醉后郁闷地谈起家中的事情,言说便是他父亲如何施为,都难以找到相反的证据。结果那人喝多了酒,结果就说秃噜嘴。
第二天就被大理寺找上门来,这消息就这么隐约传了出来。
最开始大理寺的人虽郁闷,不过皇上点出来的地方都有问题,就算他们想视而不见都不行,焦适之那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突破口。即便皇上真的是因为焦适之才打算查案那又如何,有疑点证明案子还有未查明之处。
可传言这玩意儿就是这么神奇,一件普通的事情口口相传都能变了个样,更何况这个事情比平时有得是可以琢磨的东西,等焦适之知道这个传言时,已经完全与最开始的时候截然相反了。
焦适之知道此事是因为肖明华。
他负责的事物主要是宫内的,宫外的多是肖明华在接手。坊间传言这些事情在刚开始流传的时候肖明华便知道了,也是亲眼见着这个消息从最开始的正常变成最后的猎奇。他倒是想与焦适之诉说,奈何焦适之几日才出一次宫门,他又隐隐觉得不值当为这事而特地派人入宫,因而直到今日焦适之才知道有这么个事儿。
焦适之无奈又好笑地说道:“皇上会挂心此事,那是因为他认为此案有疑点,林秀又曾是他身边的人,自然慎重了些。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怎么牵扯到这上面去了。”
肖明华把手里整理出来的几页消息都递给了他,“你自己看看吧,其中或许是有人在里面推手,暂时还查不出是谁,你自己小心点,免得栽了跟头。”
焦适之点头笑道:“多谢子卫了。”
肖明华叹了口气,心道,若这上头的事情尽数是虚假的该有多好,任之想翻盘还容易点。半真半假是最麻烦的了。
此时正是午时,两人也各自坐在一起吃午饭,牟斌早上接到一桩线报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焦适之坐在旁边把那薄薄几张纸的内容都看完,自个儿沉思起来。
最开始的传言很正常,不过是稍微涉及到焦适之罢了,然而之后的便越来越难听,隐隐在指责焦适之在干涉皇上的决策,直接把他贬低到如钱宁刘瑾等那样j-ian臣的地步去。
焦适之把纸张收了收,然后开始吃饭,肖明华愣了半天,出声问道:“你看起来这么淡定,难道真不怕出事?”焦适之淡笑着摇头,“自然该去把背后之人找出来的,只是此事又不能急在一时。我再着急又能如何?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填饱肚子吗?”
肖明华无奈扶额,“若是别人都能如你这样淡定,早就不知道能省下多少时间了。”
焦适之朗声大笑起来,“子卫怎的知道我是淡定,而不是内心发虚,不知如何自处呢?”肖明华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觉得自己是在瞎cao心。
焦适之并不是真的不上心,只是知晓何为按兵不动。
下午回宫时,带着红枣经过街道时,焦适之还未走出那热闹的场所,便被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叫住了,“前面可是焦大人?还请留步。”
焦适之诧异地回望,见那清隽高瘦的书生有些眼熟,片刻后笑着说道:“原来是你,可有要事?”
那位书生便是许久之前那个扑在红枣身上的娃娃的父亲,焦适之犹记得那个粉雪团子,着实可爱。
书生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愕然道:“大人还记得我?”
焦适之笑道:“你家的孩子非常可爱,如何能记不住?”
那书生目露喜意,他本来没报多大希望,奈何遍寻无法,若不是因为这样,他未必会在这里等候上两月,只是这两月来他一直久候不到焦适之的踪影,机会快要放弃了。
“焦大人,Cao民有要事要禀报与您,还望您能听Cao民一言。”书生面露哀求之色,深深作揖。
焦适之诧异,正想把人扶起来,却忽觉不对,一把把书生扯到自己身后,视线不断地在街道上热闹人群里扫视着,直到确定刚才那股恶意已经消失方才稍稍放心。
就在书生说话时,焦适之感觉到了一股投注在这方的寒冷恶意,并不是冲着他来的,那便只有可能是尾随书生而来的。他转头对书生说道:“先同我走,再留下会有危险。”
那书生惊慌失措地被他带走,焦适之直接把他先带回锦衣卫府衙,把下属招来后,询问书生,“你的住宅何处,我现在派人去把你的亲属一并先接来此处安置,若是稍晚或许有碍。”
书生又惊又怒,报了个地址出来,焦适之立刻派人过去,然后才对惊魂未定的书生说道:“看来你欲告知我的秘密不小,不然也不会有人特地来杀你。”
书生用衣袖擦了擦额头,苍白着脸色说道:“Cao民名唤林煌,乃林秀的堂兄。”他刚介绍完自己,焦适之便心中一动,他之前的猜测或许没错,这事有蹊跷。
林煌从怀里掏出一包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递给了焦适之,苦笑着说道:“其实这东西从到我手里至今,已经有小半年了。然而最初我并不愿意去滩浑水,收到也就罢了。谁曾想之后收到风声,说是堂弟已经入狱,押解京城审问,留待秋后问斩。这令我愧疚不已,若不是我一时糊涂,堂弟也不用陷入如今的处境。”
焦适之把牛皮纸打开,里面是一本账本,而在其下更有一小枚印鉴,焦适之把这两件东西仔细看了数遍,脸色微变,“这些东西如何能到了你手里?”要知道前段时间赈灾银两贪污一事,御史鲁儒在上奏的时候也被截下,若不是当地锦衣卫动作迅速,别说证据了,就连人的x_ing命也差点没能保住。
林煌面露苦楚,“我虽是他堂兄,然而并不在宗祠族谱上,从我父辈起便因犯事被林家除名了。后来我曾因巧合与他见过几面,彼此间颇为佩服罢了。我更是从来都未曾牵涉官场,而堂弟又是在事发前三月就预先感到危险,把这物送到我手中。或许因此才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