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的话语,低垂眉目的焦适之听得不能再赞同,然而只有一处,是焦适之与李东阳的不同之处,即便他心里是如何的不愿意皇上出宫涉险,终究还是会妥协。
“大人,皇上所作所为如何,端看他对朝廷社稷的影响。皇上身份尊贵,出外南巡的确是有危险,可有些事情并不因为危险,便能够不做的。士兵能在战场上厮杀,皇上又为何不能出宫呢?”焦适之温和地说道。
李东阳摇头,清俊面容带着轻愁,“南巡与战场又如何能够相比?士兵上阵杀敌,那是他本身的职责,无可厚非罢了。皇上龙体尊贵,稍有差池,便是国家之祸。”
焦适之颔首应道:“大人所言有理。”更别说正德帝身边连一个兄弟都没有,更是未曾娶妻,若是真的……那可真的是天下祸患了。
“你都清楚,那为何又如此行事?”李东阳不解,在他看来,这些事情不需要解释,焦适之心里应该很清楚才是。
焦适之偏头望着窗外,从他们离开郑州后,一路走水路,他们都是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度过。很多人最开始对从未接触过的大江大河十分感兴趣,但时间久了,便也淡然了。然而无论几次,只要看到阳光下闪着碎光的水面,焦适之总觉得那画面美丽异常。
如此江河壮丽的景色正是皇上的治下,每每思及此处,焦适之心里都会涌起莫大的豪情。
这般壮阔的景象,若是一世都难得一见,岂不遗憾?
焦适之扬唇轻叹一声,话似乎是说给李东阳所知,更似是说给自己所知,“在大人们的眼中,皇上仅仅是皇上,可在任之眼中,皇上却也不仅仅是皇上。高处不胜寒,统治天下,却从未望见天下,不是很可笑吗?”
李东阳微微摩挲着茶盏,视线落在对面那个一直很温和的青年,眼中带上了丝丝疑惑,“焦适之,你莫不是……”是什么,后面的话李东阳并没有说出口,然而在座的两人彼此间都很清楚。
把皇上当做至交,是最愚蠢的事情。焦适之莫不是从小陪伴皇上,竟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
李东阳紧皱眉头。
君臣君臣,并不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对李东阳等人来说,皇上是他们效忠之人。他们当初效忠先帝,如今他们效忠正德帝,无不是因为相信皇上会是个好君主。
但若当初弘治帝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而登基的人是他,对李东阳等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皇上勤奋,自然君臣相得益彰;若皇上残暴,自然得多加劝谏。
也就仅此而已。
焦适之笑了一声,对李东阳轻声说道,“您如今已经知道为何我无法阻止皇上的原因了,对此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李东阳摇头,对焦适之的行径不能认同,“你若是分不清楚这个界限,以后你自己会在上面吃苦头。”
得到李东阳算是真心劝谏的话语,焦适之感激地笑笑,却再无言其他。彼此都是明白人,看着焦适之的模样,李东阳就知道他听不进去。
正在此间,朱厚照走入舱内,见着两人坐在窗边气氛诡异,略一挑眉,大步走到焦适之身边,顺手撩了一下他的头发,“你们两个倒是好悠闲,这个时候坐在这里一同品茗。”他一边说着,顺手就把焦适之前面那个几乎一口未动的茶盏端起来,一口闷了。
两个坐着的人一脸懵逼,甚至都忘记站起来拜见皇上。
焦适之的抵抗力到底强一些,比李东阳早了点反应过来。他看着皇上手里还捏着的茶盏,强装淡定地说道:“皇上,那杯茶我刚才已经喝过了。”
朱厚照朗声大笑,无谓地随手一放,耸肩说道:“我还以为你没动,不过又没有下毒,那便算了。”他倒是淡然,在说完这句话后,转身看着李东阳,“李卿家不如跟我出去走走,正好有事要找你。”
李东阳连忙站起来,而在此时他才意识到刚才他都未向皇上行礼。正德帝一脸自然地拍了拍焦适之的肩膀,俯身说了句什么,随后看着李东阳,冲着外面挑了挑眉。
两人一出去,焦适之抬手便捂住刚才的耳朵,狠狠磨了磨牙,刚才皇上定然是故意的!一想到刚才李阁老懵懵的模样,焦适之就有点想捂脸。
他无力地起身回到后面去,皇上刚刚趴在他肩膀上说话,就是为了让他去把前两天送来的那一小叠奏折拿出来。不过如今看来,似乎是为了给他一个缓冲的时机?
焦适之拿着奏章出来的时候,正好对上了朱厚照的视线,原本略带冷冽的感觉瞬间散去,温和地说道:“这件事情便这样吧。”
原本还以为皇上会发脾气的李东阳有点摸不着头脑,却见朱厚照径直往他身后去了。接过焦适之手里的奏章,他折身交给李东阳,“这是最近的奏章,我看了一遍,意见附在上面,卿家看着可行便直接传下去吧。”
原本该是让下面的人看完,意见汇集后再给朱厚照定夺才是。不过这段时间的奏章肯定是直接先送到皇上手中,朱厚照便懒得如此,做完决定后便让李东阳发出去。此间若是李东阳有何问题,也可以执着奏章来商讨。
朱厚照看着江上水波,心中欢喜,拉着焦适之的衣袖说道:“适之,有朝一日,我要带你去雪山看看,据说那是一种有别于江南秀丽之景的美色。”
焦适之忍不住吐槽:“皇上,雪景在京城也能看。我们刚刚出来外头,您就别想一出是一出,可怜可怜我们吧,就算是吓唬我们,也请再隔一段时间。”
朱厚照满不在乎地摊手,“我这不是想着早一点让你感受一下,别等到我事前再告诉你,你又一脸不乐意。”
焦适之憋气,难不成皇上要胡闹,他还得一脸兴奋地送着皇上去?
李东阳在旁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人的互动,只见皇上顺手从焦适之腰间拔出他不离身的长剑,屈指弹了弹,侧耳听着那隐约清越的长吟声,含笑道:“适之,不若你同我伴奏?”
焦适之无奈笑道:“皇上,我手边既无器具,而我又不擅乐器,您还真是在令我献丑啊。”
朱厚照挑眉,随手挥舞了两下,往后跃了几步耍了套剑招,这才把剑交换给焦适之,这便是不打算逼他的意思了。这也是因为李东阳在,若是只有他们两人,朱厚照断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的。
“这船上虽然有趣,不过待久了倒是难以活络筋骨,的确是有点不舒服。”朱厚照慵懒地说道,就像是正在休憩的大猫,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
焦适之含笑不语,气氛一派和祥。
所幸他们在船上待着的时间也剩不了几天,很快便到了南京。
自从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以后的皇帝就几乎再也没见过南京的模样。这一次出京,朱厚照自然也存着来这里看的心思,虽然中间出了朱宸濠这件事情,不过此事急不得,焦适之心里也清楚。而且若是要去江西,南京也是路上的行程罢了。
他们一行人伪装成为商队,经过检查后入了南京城,带着新奇的意味,朱厚照随便挑了一家看起来够大的客栈,令人进去安置后,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焦适之出去晃了。
南京与郑州又有不同,这里的悠久韵味更甚,一砖一瓦都带着历史的回韵。朱厚照不过刚走了三两条街,便喟叹道:“当初成祖迁都的时候,真是花了极大的心力与决心才能成形啊。”
焦适之颔首,南京的历史底蕴是京城不能相比的,成祖当年必然遭受着巨大的阻力。“然而迁都有迁都的好处,若是您也定然会如此选择的。”
朱厚照闻言一晒,摸着后脑说道:“那可说不准,适之就别给我戴高帽了。若是我在事先知道南京与京城的差别,指不定会怎么选择呢。”正德帝对自己的x_ing格倒是清楚,谋略是有,但是享受也要。
焦适之眉目含笑,也不说话。朱厚照被他看了两眼不大自在,出声道:“适之为何如此看我?”平日里被这样看着的人,大多数是焦适之。
焦适之伸手遥遥点了点皇上,轻笑道:“原来皇上也会谦虚。”
朱厚照假装生气白了他一眼,“怎么,你认为我一定是个奋发图强的人?”
他们两人行走在街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夜色渐渐降临,人反倒更多了起来,街上熙熙攘攘,若不是靠近了说话,都要听不清对方的话语了。
因着人渐渐变多,焦适之与朱厚照走得越来越近,肩膀也隐约靠在一起了。
虽然出外这么久,但这还是第一次焦适之与朱厚照并肩同行走得这么近,焦适之原本还想答话,被这隐约一靠,微微怔愣,还未等往外走开点,底下的衣袖便被一股轻轻的力道扯住。
宽大的衣袖下面,朱厚照紧紧地勾着焦适之的小尾指。
那微微晃动的幅度被彼此间的衣袖遮挡住,人来人往中透出几分青涩的欢喜。
焦适之不敢大动,生怕惹来旁人的注目。感受着那被紧拽的触感,焦适之以手捂嘴,掩饰去那微显的淡红色。好在天色已晚,那抹及耳的羞红并没有被朱厚照看到。
两人把这条街走完后,便在最后那里寻了处地方吃东西。这家店还挺火热的,朱厚照看了眼屋内的景色,看着人都是比较正经的模样,便在大厅要了位置,没有去楼上的包间。
在等着上菜的过程中,两人都满是兴味地听着周遭人的对话。早在他们进店的时候,焦适之便借着那嘈杂的声音与满满的人影挣脱了束缚,如今一手在上,一手喝茶,显得非常淡定。
等焦适之这杯茶水下肚,朱厚照兴意满满地转过头来看他,“他们都在讨论着月楼今晚的将要新出的清倌,我还从来未去过青楼,适之,不若今晚我们去看看?”
焦适之嘀笑皆非,一时之间倒也没想到那里去,只是说道:“您可还记得之前张万全一案?”若不是当时牟斌使计,要扳倒张万全还是需要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