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会偷偷早起目送黑衣道士出门,有时夜里跑去河边等着黑衣道士回来。
他渐渐遗忘曾经的恐怖梦境,河水映出的脸上不再见一丝悲恸。他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和失望,若不是心中的堆积起的迷茫和好奇作祟,拥山抱水,有星有伴,每天都应能尽享书不完的平静。
有一次道士归来,在河边看到他。
他佯装没有发现,其实知道那道士在远处已默默注视他许久。
黑纱之下,那道士在用怎样的目光看他,他全然不知。
过了很久,他忍不住问:“你每天都去哪里?”
黑衣道士默不作声,转过身往屋子走去,孤冷的背影在青山绿水间苍凉如斯。
回屋后,那道士把食物往他桌上一放,便回到自己那间房去了。
油纸里包的是三个馒头。
身体虚弱的那一二个月,他几乎什么都不吃。好转后的食物是熏烤的野兽r_ou_,有时是山j-i,有时是野兔。他难以下咽,每顿只吃一点,于是换成了馒头和面饼。
显然,这些不是黑衣道士做的,也许他用猎物换得了馒头和面饼,这里如此偏远,他每天都步行到市集去吗?那道士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他要如何才能想得起来?
啃着馒头的他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趁黑衣道士清晨出门后,步入道士的房间,里面连桌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床。
没有任何线索可寻,正要离开时,看到放置在墙角的东西,上面缠着一层布。解开后,竟是一把华丽的剑。
与黑衣道士身携的佩剑不同,也许这是他的另一把剑。
他好奇地拔出剑,看了半天,又把剑照原来的样子包裹起来,放回原处。
他想到了有一种可能。那黑衣道士是无恶不作的江湖恶人,把他抓起来当做人质,所以不能让他逃走,也不能让他的x_ing命有半点差池,也解释通了为什么不肯告诉他实情的缘由。
他不惧怕任何可能,他只是想知道真相。
次日,他把近两日吃剩的干粮用一件短衣包起来,扎成一个布兜,待黑衣道士出门后,带上道士房间里藏着的那把剑防身,偷偷地尾随黑衣道士。
怕被发现,他只敢远远地跟着。
只见黑衣道士走入一片树林,好像要去打猎,还未深入,又改了方向走回大路。
他走了几里路,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黑衣道士仍旧步履稳健,眼看就快要跟不上,恰巧黑衣道士遇到几名路上的行人停住了脚步。
他倚剑刚要稍作休息,突然那黑衣道士拔出佩剑,往行人们的身上砍去。
他大吃一惊,也不知道怎地涌上力气,大步往前猛冲。
被砍到的人当即身首异处,他挡在仅剩的两名过路人身前,想要大声喝止,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衣道士动作一滞,随后手中的利剑又直刺而来。
他完全未看清黑衣道士的动作,一瞬间自己就被拉到那道士的身后,而原本被他护着的路人当场毙命。
“你要救这些已经不再是人的东西?”
他惊骇地看向那些尸体,变形的人头和躯干旁喷溅着紫黑的液体,发出滋滋的声响冒着几缕青烟。
原来黑衣道士杀的不是人,是走尸。
他惊魂未定,黑衣道士叹了口气。
“霜华出鞘了。”
一道剑光落入他的手中,他的手里陡然捏着一把剑,剑尖还在不停滴落走尸的黑血。
杀死刚才两具走尸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或者准确地说,是他手中的霜华剑。
“你说过我会想起来的,究竟还需要多久?”
他反客为主,用质问来掩饰此刻的心慌。毕竟他不仅尾随黑衣道士,还偷拿了人家的剑。
黑衣道士注视他良久,背过身去。
“想不起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看来那道士并不动怒。
他心念电转:“这把剑……莫非原本就是我的?”
黑衣道士点点头,替他擦干后收剑回鞘。
他跟着黑衣道士步入树林,他没有猜错,打猎对于那道士来说轻而易举,随后便把猎物扛到五里开外的村镇上,换得了馒头面饼等食物。
他一天折腾下来,早就体力不支,双腿发软,走得越来越慢,黑衣道士便背着他返回茅Cao屋。
时夜已深。
黎明破晓最亮的那颗星此刻黯淡无华,隐在月亮与其他星星的光芒里。
他却还是能够把那颗星找出来。
这种熟悉感奇妙而又不可思议。
身体相触,他们俩穿的一黑一白,却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会有多大的差别。
他想,即使这道士是坏人,也不会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他已懂他的好。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其实这道士本就是个好人,一个不善言辞心底温柔的好人。
突然,他大胆地伸手揭开道士斗笠旁垂着的黑纱。
他楞住了。
黑纱之下竟是层层绷带。
道士转过头,绷带的间隙中s_h_è 出两道精光。
他心头一凛,身子莫名冷得发颤。
道士仍旧背着他向前走去,他不敢再多话,搭在道士肩头的手牢牢攥紧。
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黑衣道士把他的剑还给他,他开始抱着剑入眠。
梦又来。
整夜的梦里都是一袭白衣的舞剑人在山巅勤练武艺,行云流水的招式优雅又飘逸。
他白天用霜华试着练习梦里的剑术。
他发现只要他舞剑,黑衣道士便会怔怔地看着,不再刻意躲避。
他边控制霜华边在心中猜测,他们以前肯定认得,而且羁绊很深,不知是怎样的命运使他们落得如今的境地。
他很快领悟了门道,经过几个月练习下来剑术大为长进。
茅Cao屋外的大树受剑气所引,树叶娑娑然飘落,霜华转了个圈,落叶便跟着在空中卷成一条。
黑衣道士的武功不知怎样,如果用剑气威胁他,不知道那道士会不会将那些难言之隐全盘托出。
他的剑气引着劲风,想往黑衣道士站立之处靠去,但心里却游移不定。
毕竟他俩患难与共,多亏那道士的细心照料,他才得以渐渐康复。虽然他急于知道真相,但是他怎可以采用这种威胁的手段?
于是,他便纵着剑气改往另一个方向。
雨后泥s-hi,突然他脚下不稳,要不是一双稳重有力的手扶住他,他已经摔倒了。
剑气散去,霜华落下,c-h-a入泥地。
落叶缓缓散开,飘飘摇摇落在霜华旁。
斗笠的黑纱被风吹起,他再一次对上黑衣道士的双眸。
这一回,他读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以及深不见底的悲伤。
但是,这个人的双手却是温暖的。
他的手也是暖的。
于是,他紧紧握住道士的双手。
作罢了细微挣扎后,黑衣道士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我还以为你又该叹气了。”他笑道。
他站直身子,把霜华归鞘。
“直到今天,我醒来已足足一年。除了剑术,我什么都没能想起来。”他幽幽地问,“你是谁?而我又是谁?”
这一回,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黑衣道士拿下斗笠,下定决心似地开口:“是时候了,我带你去报仇。”
黑衣道士带他去的山洞并不远。
道士对路很熟悉,也许经常来,却从不曾与他提起。
y-in冷潮s-hi的山洞里,他们用剑御光而行,空气中盈着水气,不知不觉打s-hi了外衣。
山洞角落躺着一个人,他万万没有想到此地除了他与黑衣道士之外,竟然还有另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躺着的人骨瘦如柴一动不动,很难确定这不是一具尸体。左边的袖口下是空的。
“这是我的仇人?”
“没错,你我都是被这恶人所害,我把他软禁在此地。”
单看衣着打扮,这本应是个年轻人,他俯身撩起此人额前灰白的发丝,却发现此人已经印堂发黑双颊凹陷,简直不成人形。
他在脑中思索着这个年轻人本该的样子,胸中忽而激荡起剧烈的情感起伏,他知道他一定认得这个人。
“他毁了我们的一切,杀了他。”
他探了探鼻息,果然此人还活着。
黑衣道士见他迟迟不肯提剑,突然焦躁起来,拿起自己的剑向地上的人刺去。
“你在干什么?”
他的思绪很乱,他的头很晕。
黑衣道士却自顾自刺出好几剑,躺在地上的那人衣服已破,皮r_ou_也被切开多处,但始终一声不吭没有醒过来。
他突然舍身趴在那人身上,不让黑衣道士再做出任何伤害那人的事。
“让开!你恨他!我也恨他!”
黑衣道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往常一贯的调。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违背黑衣道士而保护眼前这个他所谓的仇人,他死死抱住那人,浑身制不住地颤抖,脑中闪过万千片段却模糊不清串连不上,他几近作呕。
黑衣道士发现了他的异样,急问:“晓星尘,你怎么了?”
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脸颊上纵横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