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子俩泡澡修脸、逛街吃小吃,玩得很尽兴。到家时薛骁璔进院门甚是都是嘴打家伙迈着台步子的亮相动作。
嘴打家伙的伴奏一收势,老爷子开口就是字正腔圆的正工老生: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泛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并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诸葛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了司马到此好谈谈心。
薛昌华少见二叔有如此高的性质,亦不待招呼,迈前一步接着往下唱:命人把街道打扫净,等候司马好屯兵。诸葛亮我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到此就该把城进,却为何在城外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只有我和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进得城来听我抚琴。
嗨!好!薛中泽学着剧场里老戏迷们的叫好声,为那老少合唱鼓掌喝彩。
踏踏实实痛痛快快儿的出了正月,转过阳历二月十四,李树杰径直找到了薛家小院。他来通知给薛中泽,李长材去世及开追悼会的时间。
薛骁璔得知眼前的年轻人,是仇人之子却也是旧爱所出,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磕磕绊绊的说,小杰的脸相儿上也有随母亲的地方,但还是中泽的模样儿更随母亲。
李树杰看着对面端坐的那父子俩,言谈举止间洋溢着温情款款,触景伤情无比伤感。他压着悲怀跟薛骁璔说,母亲临死前嘱咐,让他等李家老爷子死后,记得过来找他哥。梅珊早就料定,只要李长材一死,李家就算彻底散摊子了。往后世间就剩一母同胞的哥哥,是他的亲人。
薛中泽明确回答说不想去;因为见到李树英,他会抑制不住拔刀宰人的冲动。
薛骁璔见儿子说话越说越僵,先行抬手按住薛中泽的肩,就此将两人一起劝住。静默了半晌,薛骁璔劝儿子,应该去参加追悼会。
他对兄弟两个说:自古有养恩大于生恩之说。父辈的恩怨不要往下传,人要是攥着恨活一辈子,到了儿也不给儿孙积德。笑笑你也不能因为找到生父,就埋没继父的养育之恩。千不看万不看,看在他托关系把你参军办在京冀周边,我也念他这份好儿。你就兹当替我去谢谢他,送他最后一程。
旧事重提催得薛中泽心中越发恨意澎湃:爸,我妈临终前把实情都告诉我了。是他当初威胁您,把我留在靠近城市近郊,您和我妈从此就不能再见面。可我之前还一直在埋怨我妈心狠。
薛骁璔抑制着浑身栗抖,挪着步子缓步回屋;触到门的瞬间止不住泪盈满眶:等你们有了孩子就明白了,为人父母疼儿女的心都是一样;兹要能为儿女好,再大委屈也都嚼碎了咽下去。你们哥俩都是你妈妈身上的肉,她能亏了哪个?爸爸当初丢过儿子,知道那滋味有多痛小杰,往后想你哥哥,或者一个人冷清了,就尽管到家来;什么时候来,薛叔儿都欢迎。
李家追悼会现场门可罗雀。许多李长材生前的所谓故旧相识,都只是派手下办事员送来花圈挽联;姿态摆的高些的,如祁省三、萧正等人,则是过来鞠个躬安慰几句,算是画圆一辈子的礼数句号。
另有原因是,是在另一处大告别室,正举行另一场遗体告别仪式。去世的老太太柳敬曾经是祁省三的夫人;文革期间改嫁了周世良。文革结束后,周祁两家一直当亲戚走动来往。周家闺女雅誉的夫婿顾寒江,如今督管着某部某处正印,可说是风头正盛。
而根本缘由说了也不奇怪,在那座门庭威严的大院里,李长材品行次得人嫌狗不待见,一辈子见风使舵,把上下级、周遭邻居几乎都得罪光了。出了名的老汤盐卤流到哪哪咸(嫌)。临了儿还落个不得好死,因此谁都不愿意沾一身晦气。
论列李长材同志生前成绩,随便划拉就捡一车:跟风贴大字报批判过彭德怀,也高调表态效忠过林副主席。文革中期,结发妻子划分成分定成中富农,他为免受牵连,干脆把媳妇揭发成地主,并连人带户口一起丢回了原籍,从此死活不问。温都尔汗事件之后,为求自保写过老上级祁省三、萧正的黑材料。邓公正式出来主持中央工作,李长材悔过自新的积极劲头儿,赛过填足了煤的火车头。
四人帮彻底倒台后,李长材为表示对老首长生活的关心,热锅蚂蚁似的,跑前跑后,腆着个逼脸去说服早已改嫁多年的柳敬,回到前夫祁省三身边。结果挨了祁省三一顿操娘日奶奶的臭卷,差点给他背了个记过处分。
后续的夫人梅珊,正经是位松格梅姿的标致美人。是李长材趁着落实政策的东风,重归官位后一试身手的战利品。
当时李长材的原配老婆,已经被老家的造反派斗死了;跟前只有大老婆生的小柴火妞儿。女娃子的娇嫩温柔全都落在娘肚子里没生出来,扯着驴嗓子喊爸的声音,比举着喇叭筒子喊得都响。李长材时不时就把闺女撵得上房钻沟的,他琢磨着:女孩子早晚是外姓人,再不抓紧日咕出个带把的娃,李家就要从他这断香火。
偶然出席一场总政茶话会,李长材看中了梅珊;可再仔细一问竟是罗敷有夫,且已身怀六甲。梅女之夫是梨园世家薛二公子骁璔,唱念做打扮、样样精致的长靠武生。
膨胀起来的欲望和裤裆里的祸根一样,都那么操蛋。越是看得见摸不着,就越是急速增长累积,以至最后冲得理智天良一概皆无,踢寡妇门、刨绝户坟,砍瞎子骂哑巴的没屁眼缺德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只要有权有势就算美人已嫁为人妇,夺过来也是探囊取物一般。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文人遇上官再牛也得跨下钻。李长材没费多少事就一把捞得实惠,买大搭小还白得个大胖小子。手下办事的人一个劲儿攒哒:这叫引子;瞧着吧,几年之内准保给李家引来一个带把儿的。因此,李长材给继子定名叫李竞,用来纪念自己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竞争精神。两年后李家真的添了货真价实的香烟后代李树杰。
李长材一直自认是世间最冤枉最辛苦的人,自从继子李竞参军,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不要说养儿得济,就是复员回来也是径直回了亲爹那边儿。其后没过两年,后老伴儿梅珊病故了。
照顾首长生活的小勤务员,动不动的都挨李长材的臭骂,谁也不愿意理他。以至于某个早晨难得清静了一回,最后却发觉李长材呛死在冰凉的洗澡水里。
李树英举着当家姑奶奶的姿态,在大院管后勤的领导跟前大哭大闹不肯甘休,非要严肃处理所有勤务员;还硬说李家小楼里丢了多少钱,少了什么珍玩摆件其实就想就着老头子的死,最后榨笔丧葬抚恤金。后勤管事人懒得跟这娘儿们掰扯,干脆上报上级稽查部门,两掐子封条把李家小楼封了门。
正经儿子李树杰气得肚脐眼儿都撑平了,左右开弓的大嘴巴子连带一记窝心脚,把到处散德行的二逼大姐踹出了楼道。他倒不指望亲爹给他留下多少遗产,而是跟这见钱A眼P眼全张开的娘们儿丢不起人。
追悼会上哭得最痛的当然是亲儿子李树杰;闹得最凶也最假模假式的是亲闺女李树英。薛中泽冷眼巡看着所有花圈挽联上的署名,仍是一派淡淡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姿态,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个环境。
撑了一个多小时,追悼会就结束了。李树英精确到毛儿八分的算清楚了账,也等不及把亲爹推进火化炉,就战果丰富的绝尘无踪。李树杰熬到收了骨灰封装好,把骨灰匣子塞进后备箱,向他哥草草打了招呼,就开车赶去公司了。
所谓的李家姐弟三人就此散落各处。
薛中泽看着前后远去的、曾经的亲情,感觉啼笑皆非。他觉得自己很像是邯郸学步里的书呆子,结束了一段荒谬不羁的效颦疾行之后,他竟然险险乱了自己的步伐。
沿着火葬场通向外界的石灰路往外走,一辆加装野外救助配备的切诺基经过,并随即放缓速度停在前方约十米的距离上。一个穿藏蓝色便装夹克的人推开门跳下车,朝着低头行走的薛中泽朗声叫了一句:这不是李竞吗?
西晒有些晃眼,但仅听声音也知道对面是谁,薛中泽故意手搭凉棚看向对面之人;顾家长公子顾寒江。几年不见两鬓竟平添两抹霜色,微挑的法令纹圈出一层不大明显的笑意。
听到顾寒江叫出曾用名,薛中泽不觉恶向胆边生。如果可能他想把李长材再烧一遍,连着这个用了十多年的名字一起烧。顾局。我已经不用这个名字了,现在我叫薛中泽。
顾寒江推了一下无框眼镜,嘴角提出的笑意略深了些,声音依旧赋予穿透力:这名字听着确实比李竞两个字有意境。久别重逢,一起坐坐吧。继而转头对司机吩咐,大林,把车留给我,你先回去吧。
司机座上的青年应了一声,迅速的下车,虚掩车门,与上司点头致意,健步如飞的走上大道消失。
被顾寒江的目光押着坐进切诺基,薛中泽扯下右臂上的黑箍,甩手扔进路边垃圾桶。顾寒江眼瞧着他那切齿的样子,哈哈笑了几声,回手勾上车门落了中控锁: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烟筒胡同看一遭,了又难了也得了。过往之事都成了一股烟一把灰,放不放得下,也得放下。
车子拐上城市干道,车子自带的安全带提示音一直不断,薛中泽被催着扣上了安全带。多谢领导教诲。您今天来这儿是
雅誉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就离你们不远。我跟周家二老关系一直都好。雅誉先于老太太走了,孩子一直留在姥姥家;现在老太太走了,我得过来替雅誉送老人一程。你们那边儿我也托人送了花圈;想着这边完事儿赶过去看一眼,没想到你们收的更快。
顾妻周雅誉生前是市三院大外科副主任医师。几年前顾寒江从国外受训回来,主持调查积压数年的西部煤矿暴乱冤案。受调查的官员买凶暗杀主管案件的人,周雅誉不幸中了暗道儿;被仇家买通的人以医闹为掩护,刺死在门诊室里。大案胜利告破时,一举端掉了当地上百名赃官。顾寒江也就此扬名立威。
那让您破费了。您不介意我抽烟吧?话是这么说,薛中泽早已按打火机点起一只烟,并把烟喷在前风挡上。顾寒江向他白了一眼:你现在这股子邪火比二手烟的毒也不在以下,我要说介意,你能立刻掐灭了吗?
不能。
那还说那没用的干嘛。
两人一路唇枪舌剑磨着牙,来到了位于西城的雷金纳德酒店,一座新开业一年余的四星级商务酒店。酒店所处位置非常独特,以酒店为中心向四外做放射状延伸,分布着几大块学区、电子商务区、剧院、影视学校、两家专科甲级医院、通讯信息回收中心、甚至还有一座电视台节目制作分部。但有意思的是,这座酒店在眼下却一枝独秀得有几分突兀之感。
薛中泽抬头看了看酒店色彩缤纷的灯箱,并向四周扫视一番。春节聚会时,蒋敬璋还提议让他到这儿来试试求职,但他考虑到酒店老总的身份背景,就没过来。今天亲眼看到酒店的规模,薛中泽暗暗对小老弟心生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