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尚子章:“要怎样将军才肯出兵?”
尚子章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开拔之前,长盛公主去求了陛下。她说她之前在大梁兵马大道遇到劫案,早已以为自己没有活着回到大渝的一天了。是靖王殿下揭开了谜案,救了她
一命。不止如此,那时虽然得救,她却依旧活在惊恐之中,日日难以平静。是靖王找了一把六弦琴给她,那份恩情,她永远记得。现在靖王殿下危在
旦夕,而这份恩情她却不能不报,如若陛下不答应她,她便自绝而死。”尚子章道。
长盛公主当场砸了靖王送她的那把六弦琴。
——父皇若背信弃义,女儿当如此琴。
“长盛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她用自己的命为靖王请命,陛下终于还是无法无动于衷。”尚子章道,“他决定给靖王一个机会。”
他挥了挥手,令副将端进来一壶酒。
“我临走的时候,陛下给了我一壶酒,”尚子章看向蔺晨,“这酒是给蔺先生的。陛下说,如果蔺先生愿意接受他的赐酒,那么他也可以帮靖王解十里城
之围。”
蔺晨盯着酒壶。他明白过来。
“酒中有什么?”
“销魂蚀骨。”尚子章道。
蔺晨愣了一愣,然后大笑。
“陛下太看得起我。”他摇头,“这千金难买的世间奇毒,陛下居然赐给我。”
“陛下说,靖王是虎,而蔺先生是靖王的翅膀。他不怕虎,但是他怕猛虎添翼。陛下还说,若大梁没了靖王,就没有了支持江山的脊梁,到时候,皇室
相争,朝臣弄权,不足惧;而若靖王没了先生,就没了号令天下的剑刃,守疆可,争霸难,亦不足惧。我们不能将脊梁和剑刃都给大梁。我们可以去
帮大梁守着脊梁,但是首先我们必须折断大梁的剑刃。如今梁燕渝楚,天下四分,重在平衡。有蔺先生在,这平衡就不稳了。天下版图的秤上,大梁
太重,别的王朝就容易倾覆。”尚子章道。
蔺晨摇头:“我蔺晨何德何能,担得起陛下如此看重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尚子章道,“蔺先生不要怪我。”
“有什么可怪的?”蔺晨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平头小民要守着自己一亩三分田地,一国之君也要守着自己的百年基业万代
江山。不过各为其利罢了。”
蔺晨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
“是不是我喝了,尚将军就立刻出兵?”他问尚子章。
尚子章看着他:“蔺先生三思啊。”
“思过了。”
蔺晨说着就要举杯,尚子章却伸手按住了他手中的酒杯。
“先生……真的无悔?”
“无悔,”蔺晨道,“因为我跟那个人约定过,一定回去。他还等着我呢。”
然后他笑了。
“说好了的,我要做那个人的龙骧,要助他越离侯山,渡弓闾河,大获全胜,平安凯旋。”他道。
其九 劳劳送客亭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中了销魂蚀骨的?”蔺晨问。
慕容南柯笑了:“你以为大渝就没有我父皇布下的眼线?”
“原来如此,”蔺晨点头,“不过很快那些都会变成你的棋子吧。”
慕容南柯不答,只道:“你怎么跟那个人说的?”
“我说我爹病倒了啊。”蔺晨道。
“你爹这么健朗,哪里病了。”
“不然你让我上哪儿找借口去?”蔺晨道,“大梁不可一日无君,琅琊阁也一样,不可一日无主。责任,是最能让他相信的借口。”
慕容南柯摇头:“琅琊阁以后可怎么办?”
“你不去cao心你的南楚,cao心我琅琊阁干什么?”蔺晨道,“你不是说我爹健朗得很嘛,我想他还可以健朗很多年呢。而且琅琊阁早已自成体系,我这个
少阁主在不在,都一样好得很。”
“琅琊阁可以没有少阁主,可是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你娘那么早就没了,你就这样忍心让你爹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知道,是我不孝,”蔺晨道,“可是我娘死的时候,我爹曾经想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可惜天下没有这样的换法。就算他再怎么神医盖世,也没有
以命换命的医术,所以他救不到我娘的命。可是现在,我却做到了,拿我自己的命换了我喜欢的人的命。所谓死得其所,不过如此。我想我爹应该能
懂。”
“慕容,答应我一件事。”然后他道。
“你说。”
“答应我,他朝你若登基为帝,永世不犯大梁边境,不与大梁为敌。”蔺晨道。
慕容南柯轻笑一声:“怎么,死都要死了,还有心思为萧景琰打算?”
“我这是为你打算。”蔺晨扬眉,“你是打不过他的。”
慕容南柯大笑起来。待笑够了他道:“若是我偏要自取其辱呢。”
“慕容,你是我的朋友,而他萧景琰是我蔺晨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若我活着,最不想看到的,大概就是你们两个相争。”蔺晨笑了,“说真的,我觉得
我变成鬼了,应该也是个麻烦鬼,你真的不怕我来找你?”
“来找我好啊,我还怕你不找我呢。”慕容南柯道,“我不怕鬼,南楚皇宫啊一到夜里到处都是屈死的冤魂在游荡,难得能遇到你这样一个死得其所的鬼
。”
“我答应你。”然后慕容南柯道,“如果你也答应我偶尔到我的梦里来,陪我喝喝酒,下下棋。自筝儿死了之后,我的梦就是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了。”
“好,”蔺晨点头,“我答应你。”
“还有一件……”然后他说。
慕容摇头:“你要交代的后事还真多。”
“真的是最后一件了,”蔺晨道,“关于我的事,不要对他说。”
“知道了。”慕容南柯答应他,“琅琊阁已经少了一个快活的少阁主,这天下不该再多一个不快活的帝王。”
“谢谢你,慕容。”蔺晨道,“若有来世,你还来那个下雨的茶馆里找我,说不定我还在那里下棋,还可以和你战上一局。”
“好啊,”慕容南柯道,“六子不够,下辈子记得让我七子。”
蔺晨大笑:“几子都行。”
过了送客亭,山y-in处就要到头。此后,山高水远,前路迢迢。
“你一个瞎子,能走到哪里去?”他问蔺晨。
“别担心,从这里往前二十里地,便有一个琅琊阁的暗哨,这匹汗血宝马足够把我带到那里。在那里,有人会接应我,然后把我送回琅琊阁。”蔺晨道
。
然后他对慕容南柯道:“别往前走了,慕容。那个人定会在山坡上目送我离开,你就送到这里罢。”
慕容南柯勒住缰绳,停下马来,看着蔺晨继续策马前行。
“蔺晨。”慕容南柯突然叫住了他。
可是看蔺晨半回过身来,却又心口发烫,喉咙里哽得厉害,竟是说不出话来。
“今生……就此别过。”他只是道。
蔺晨飒然一笑。
“就此别过。”他对这个知己道,“珍重。”
山高水远,慕容南柯想。此生大概再无相见机会了。
他就在那里,望着蔺晨继续往前,终于出了山y-in,迎着晨光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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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晨策马前行。
出了山y-in处,晨光瞬间大亮。
他看不见,却知道萧景琰此时一定就站在高处的山坡上,远远看他,目送他离开。
他想象那身红色猎装,穿在那个人身上,如火如焰,熠熠生辉。该是多么好看。
可惜,他看不见了。
不然他真想再看那个人一眼,然后把那个人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上。
他这辈子还剩七日了。够长了。
他还有六日可以记住他。
然后他还有一日可以将这份记忆,这份喜欢埋进他魂魄的最深处。销魂蚀骨夺不走,死亡也带不走。
……值了。
其十 去时一行诗
“殿下,是蔺先生。”列战英道。
萧景琰已经在山丘上骑着马伫立了一早上。
此刻听见列战英的话,他远远望去,见蔺晨果然骑马悠然而来,身披一身晨光。
正如很久之前的那个日暮,他在城墙上,也是这样远远看到那个人骑着一匹老马悠悠而来。
“殿下,您不下去送送蔺先生吗?”列战英道,“现在下去,还来得及和先生说上会儿话。”
“不下去了,想说的都说过了。”萧景琰摇头,“我就在这里送送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