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没肝没肺的家伙,就知道吓你师兄。”他说。
无心就扬起嘴角:“你错了,师兄,我有肝有肺,我是没有心。不然我怎么叫季无心呢。”
“不过,”他想了想,“刚刚有一阵,觉得自己就要熬不过去了,好难受,难受得就像是要死了。”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不听话?”顾尊说。
季无心就笑了,躺在顾尊怀里抬头看着他:“可是看见师兄,我又觉得我不会死了。只要师兄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死。……而且有一天我若真死了,
我也不想变成白骨,躺在脏兮兮的泥土里头。”
顾尊就问他:“那你要变成什么?”
无心想了想:“我要变成鬼,永远跟在师兄身边。”
这么说着,无心却轻轻打起了冷战,整个人颤栗着,就像是一片被即将到来的夏日风暴席卷的树叶。顾尊从未真正经历过走火入魔真气逆行的痛苦,
他只是听师父说起过,据说如堕冰窖从内至外凉透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如何能够忍受住这样的痛苦。
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季无心,问他:“冷不冷?”
可是无心只是笑着:“有师兄抱着我,不冷。”
季无心总说他自己命硬。不多久,他终于是熬过去了。
出藏书阁之后的这段日子,几乎是这小子人生里最勤奋的时光了。
他每天跟着顾尊练功,和顾尊同吃同住,剑法突飞猛进。
但是这段好日子没过几年,慕言山庄的庄主段慕言便上了万源宗。
原来在慕言山庄的那段时间,段庄主的独生女段茹日日照顾顾尊。
顾尊是英俊少侠,段茹是多情女儿,这一来二去,两人便已暗生情愫。
段慕言也是一代大侠,江湖儿女,x_ing情爽快,不拘泥于那些礼节上的事情。既然自己的女儿思慕顾尊,两人又是两情相悦,他便亲自上山来和万源宗
的宗主提起了这桩婚事。
顾尊的师父说,既然他们两个孩子早已是两心相许,我们这些当大人的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但是他们两个毕竟现在还年轻,就先让他们定亲,等到
他们年岁再长些,再让他们成婚。
于是这事儿便定了下来。
顾尊和段茹在慕言山庄订婚的那天晚上,季无心就从万源宗消失了。
他留了一封信给师父,说是江湖那么大,他想去看看。
走之前,他去了趟慕言山庄。
顾尊站在底下,穿着喜袍敬酒,一不小心抬头就看到季无心坐在树杈上,跟个猫儿似的。
季无心说:“师兄你穿红色真好看。”
顾尊就笑他:“我小师弟长得这么俊,穿红色肯定比我这个师兄更好看。”
季无心就摇头:“师兄这么好看,我要多看几眼,以后看不着了。”
“说什么傻话,”顾尊说,“快下来喝酒。”
季无心就笑了。笑声未落他身形一闪,整个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你这里这点酒,哪里够我喝。”顾尊只听到他的声音从远远山水之间传来。
待到顾尊办完定亲仪式回到万源宗,师父便把季无心的信给了顾尊。
顾尊不明白季无心为什么要走,但是他想,这个师弟这两年进步神速,已经练到了万源六剑,在剑法上已经胜过了他。就算留在万源宗,自己也没有
什么好教他的了,让他去外面历练一下江湖也好。
季无心这一消失,就是三四年人影不见。
他再次回到万源宗,是谢十一在江湖上横行的时候。
谢十一把江湖各大门派打个七零八落,然后终于把目光对准了万源宗。
师父垂垂老矣,万源宗的名誉交到了顾尊的身上。
谢十一来的前一个晚上,顾尊正在打坐,想着明日决战之事,突然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有人从窗口钻进来,披着一身月光。
顾尊看到居然是那个阔别三四年未见的人,心里不禁惊喜,但是表面上却不想表现出来,免得这小子太得意。
“每次都跟个猫儿似的,不走门,尽爬树爬窗。”他说。
“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属猫的。”
季无心大概也知道,几年前不辞而别是他理亏,于是只是顺眉顺眼地过来坐在顾尊对面。
“你终于想着回来了?”顾尊问他。
“江湖浪荡这几年也够了,”季无心说,“而且我知道师兄明天要和谢十一决斗,我是来为师兄助威的。”
这个小师弟还算有良心,顾尊想。明天一战,凶险异常,能否活着回来也未可知。
能够在决战之前见季无心一面,顾尊倒也算是无憾了。
他看着面前的季无心,好几年没见,终于这个小师弟也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
更高了些,轮廓变得更锋利了,那双眼睛含霜带雪,倒是嘴角的那个笑容就像是他的标签一般永远不变。
“若是我明天有个万一……”顾尊说。
“你可别说要把万源宗还有师父和师弟他们托付给我,你知道我做不来的。”季无心打断了他,“但是这个,我倒是可以陪你做。”
季无心从窗外捞起一坛酒:“这是芙蓉城的芙蓉酿,好酒中的好酒,一杯顶千杯。”
顾尊摇头:“明天决斗,不能喝酒。”
“就一杯。”季无心给他倒了一杯,“你定亲的时候,我没有陪你喝酒,今天补上,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于是顾尊喝了那杯酒。他这辈子里最懊悔的一杯酒。
……然后他醉了。
他是被人摇醒的。他们告诉他,与谢十一的决斗已经结束了。
顾尊茫茫然去摸他的佩剑任云踪,但是任云踪却不在身边。
正如当年蔺晨上山的时候,季无心拿了一把扫帚站在万源宗山门前的台阶上等他一样。
这次,季无心也同样在山门前的台阶上等着谢十一。
只不过,这次他拿的不是扫帚,而是他师兄那柄佩剑任云踪。
顾尊赶到的时候,看见他的师弟拄着剑站在那里,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谢十一已经走了。
而季无心就拄着剑站在台阶上,咧着嘴笑着,看着受了内伤的谢十一宛如一只败军之犬般,一步一步拖着步子离开了万源宗。
“无心。”顾尊叫他。
无心就笑着回头看他:“师兄……”
话音还未落,一口热血喷涌出来,他连人带剑倒下来。
顾尊赶紧抱住他。季无心深受重伤,经脉已经完全被谢十一的夺命剑的剑气震断。顾尊想要渡真气给他,却和很多年前那次一样,被弹了回来。顾尊
明白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顾尊骂他,“你知道你还没有完全学通第七剑,你为什么要强行出剑?”
“你不要总是骂我。”可是季无心说,“谢十一要毁了中原武林,必须有一个人出来阻止他。”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这个武林?”
“师兄这么喜欢这个武林,要是这个武林没了,你会难过的。”季无心说,“我不想看师兄难过。”
他本来就伤得太重了,又真气逆行,救无可救,只是不停地咳血。
顾尊觉得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天,除了抱着这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你会死的。”他声音发颤。
“人总会死的。”可是无心说,“遇到师兄之前,我还以为我会死得像个人人喊打的小贼。现在我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侠,挺好。”
顾尊这辈子顾着师兄尊严,从来不曾落泪。
但是这个时候顾尊抱着他,眼里的酸楚却根本忍不住。
“师兄,别哭,”可是季无心对他笑,“有你抱着我,不冷。”
顾尊就把他搂到胸前,抱得再紧一些,直到他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就带季无心下了万源宗。
九九八百一十台阶,他背着他来的,他抱着他回去。
他想告诉他,师兄不累。可是再也没有人跟他说,师兄,如果这台阶永远也没有尽头就好了。
季无心活着的时候说过不想入泥入土,顾尊就带他去找碧玉棺,五重塔。
如果他活着的时候做过跟着自己一辈子的梦,他死了,顾尊就帮他实现试试。
当他把装着季无心尸体的碧玉棺放进五重塔里的时候,他也不确定,佛祖是否会真的显灵。
他只是暗暗许愿,佛祖能够听到师弟的心愿,他的心愿,即便需要他用一切来换。
可是第二天当方丈打开五重塔的门,空棺之中竟然真的有一颗玉舍利。
当顾尊将那颗仿佛还带着故人温度的玉舍利握在手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如今想来,那一场旧人旧事,就如一个遥远的梦。”顾尊说。
季无心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带走。
可是无论多少年过去,顾尊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个师弟。
在顾尊的记忆里,他总是笑嘻嘻的,对谁都笑,对什么都笑。仿佛谁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紧要。
他的眼泪谁也没看过,即便痛得撕心裂肺,他却也只是把身体缩在自己怀里,说“师兄,不冷。”